云景平的出现,打乱了洛浔所有的思绪。
以他平生的功绩,慕王朝未必能容得下他,慕邺又怎么会放心让他做一方守将?
难道不怕他举兵谋反吗?
若非这样,那他真就是叛变归顺了慕旭。
洛浔眉头紧锁,手中的瓷杯被她用内力捏得破碎,里头的热茶瞬间烫伤她的手。
她被烫的回过神来,嘶了一声,惹得慕颜跑来查看她的手微嗔道:“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洛浔白皙的手上,被烫红一片,慕颜拿出烫伤的药为她擦拭,洛浔则是看着那块红了的地方,语气低沉道:“我今日,见到了慕旭调回都中的将军。”
“是谁?”慕颜好奇问道。
见慕颜这番神色,难道她不知道云景平已做了慕朝的将军吗?
这可是当了十一年啊。
“你不知道吗?”洛浔眼中带着疑惑:“是…云景平。”
云景平?凌国护国大将军?他怎么……
慕颜震惊道:“我只知道慕旭私调了一位将领回都,并不知道那人是云景平,这么多年,朝中也并无云景平这个人。”
那么一切想不通的都解开了,云景平他被慕旭隐姓埋名,让他归顺自己,为他所用。
“国破前夕,父皇曾下旨让云将军速速回朝,那时他的回信是已然在路上,然国破之时他也未曾及时赶到,以至于后来慕旭假装凌兵,冲破了城门。”
若是云景平能及时赶回来,凌国还不至于那么快就被攻破,师父也能赶到,说不定以她和云景平的能力,举全城之力还能力挽狂澜。
那时的褚翰墨已经到各国游说,都已经有一些君主,明显有了不再进攻的意向,然慕邺一路攻至国都的那个消息迅速传开,才使得那些原本止戈的君主,再次选择进攻。
褚翰墨气急,一年辛苦下来希望破灭,终是功亏一篑,才会在慕邺面前写下血书怒斥,不愿入慕朝而自刎。
洛浔心里闷闷的,有种透不上气的感觉,她闭眼深呼吸着,想要将这种沉闷难过的感觉压下。
“看来,他与慕旭之间不知是否做了什么交易,又或者是受他把柄牵制,所以只能归顺与他。”
慕颜见她难受,说出自己心里的看法,她知道洛浔这么难受是不愿相信云景平是卖国求荣之人,她内心挣扎,却又被眼见的事实拉扯。
慕颜说到把柄牵制,洛浔突然想到一直以来都在想慕旭困着姐姐,只是为了在花楼帮他套话吗?
可套话的事情又不需要姐姐去做,自有人去行动,那花楼里头那么多人,还需要姐姐去做这些吗?
看来这也只是一个说辞。
洛浔突然问道:“你说,慕旭不会是拿着姐姐,来牵制云将军吧?”
“很有这种可能。”慕颜将她烫伤的手上好药后,轻轻在伤处吹气:“如果云将军是叛将,他没必要死守那么多地方,我听闻他驻守的城池,很难被攻下,所以……父皇他们才会选择换了个方向。”
国都受到威胁,云景平收到圣旨竭力赶回,但后头路经的地方,难免会有敌军阻挠,他便不能及时赶到。
可这都只是她们的猜测,真正的事实如何,还需要去一探究竟。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想明白。”
慕颜幽幽望着她,迟疑半会儿,还是开口问道:“就算慕旭假扮凌兵,在那个危机关头,没有特定的调令表示身份,应该是不能引得守将开启城门,那日他对我说,他拿到了开启城门的钥匙。”
“钥匙?”
钥匙在守将身上,若无父皇的御旨,谁敢擅自开城门?又怎么会在那个时候,把城门的钥匙给一个陌生之人?
慕旭那时如何能开城门的原因,到现在洛浔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见慕颜郑重点头,洛浔蹙眉抿着下唇道:“许是从姐姐那里,取得了什么信物。”
云景平骤然回都,城中的宅院里还没有巡查的府兵,只留着几个亲兵看守府门,院中也就只有一直傍他左右的管家以及几个下人婢女服侍。
洛浔与洛月穿着夜行衣趴在房檐之上,黑色的衣物让她二人隐在黑夜里不易让人发觉。
洛浔瞟一眼身边的洛月,内心的感觉却有些复杂,一直以来,她都以为洛月满门已经死在国破那日,连赶来的云景平想必也会战死,所以洛月既已失忆,想不起儿时的过往,对于她来说也是好事,不用承受着那些悲痛的记忆。
可如今云景平还活着,她的父亲还在人世,只是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局面。
如果云景平真的是叛将,那洛月她能接受吗?她又该如何自处?
云景平屏退下人,孤身在一间房屋中,那屋中空空如也,只摆放着一张祭案,上头还有燃着烛火和香炉,以及新摆放的贡品。
他按下祭案边的暗格,案桌后头的木墙自两边推开,露出满墙供奉的牌位。
洛浔看得清楚,这些牌位都是云氏的先祖,都是为凌国精忠一生的大将,而最前面俨然摆着两个醒目的灵位。
那两个牌位上的字,使洛浔心中生疼,上面刻着的是,她父皇与母后的名讳。
云景平跪在灵位前,脱去自己的上衣,拿起身边带着荆棘的藤条,一下又一下抽打在自己的后背之上。
他的身上满目伤痕,可知他已不是第一次这般对自己。
他这是跪在灵牌前忏悔。
可他又在忏悔些什么?是自己没能赶到,还是转身归入灭国的仇人麾下?
就这样打了二十鞭后,身后都已开始渗血,他才放下藤条对着牌位深深叩拜,额头磕在地面之上发出闷响,他心中有愧,才会如此。
管家捧着一件干净的衣物而来,云景平这才支起身子,嗓音哑道:“主子和小姐的下落,还没有让人查到吗?”
“那人藏的极好,派出去的人都渺无音信,小姐还在他的手中,为保主子与小姐周全,老爷今次不得不听令啊。”
云景平沉思良久,语气带着不甘道:“我此生,是与叛将割不开了。”
云景平在找姐姐与小月的下落?看来慕旭真的拿着她二人来操控他。
他不是叛将…他是身不由己。
慕旭应该没有告诉他姐姐已经不在人世,他还想要继续命令云景平听他行事,而这个时候召云景平回来,看来慕旭真的有谋反的心思。
“谁在那里?”
洛浔刚收回思绪,眼前的云景平已经将视线望了过来,他警惕的看着屋檐上只冒出头的两人,下一刻就将手中的藤条用力抛掷过来。
洛浔见已然暴露,和他缠斗下去无益,她还没把握云景平心里是否还有凌国,若是向他坦诚身份,也不知他是否能转投她这边,况且,洛月的事情她还需要想想,如何告知她。
闪身躲过藤条,拉住想要拔剑下去的洛月,两人便从屋檐上翻下院外。
云景平刚回来,不会大张旗鼓的抓人,她们轻功又好,饶了几圈后,甩开追出来的士兵,便从公主府后墙翻了进去。
慕颜听到院外的动静,打开房门就见洛浔与洛月穿着夜行衣渡步而来。
可想她们今夜是去趴人家墙头。
洛月见已安全回来,便行礼告退,洛浔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思量了一番在她快出院子的时候,唤住她。
“小月等等,我有话想同你说。”
洛月转过身来,见洛浔脸色复杂的盯着她,心下觉着或许与自己有关。
在洛浔要带她夜探将军府时,她能察觉到洛浔那微妙而又不自然的神色,还会时不时的瞄她一眼。
洛浔让她进了寝房将门关好后,三人坐在桌前彼此对视,不知洛浔想要说什么,就看她深吸一口气,试探性问着洛月:“小月…你以前曾问过我,自己到底是谁,你遗忘的记忆又是什么,今夜,你想不想知道,这些年在你脑海中,一直解不开的谜团?”
洛月没有回话,只是微张着嘴紧盯着洛浔,既想知道却又害怕知道。
以前她不管怎么问,洛浔都不愿意告诉她,是怕她难受。
她说那段记忆太痛苦,她忘了也好。
可如今又怎么愿意说了?
她心里隐隐有个念头,洛浔不会无缘无故去见完那个将军就要和她说这些:“是…和那个将军,有关吗?”
洛月忐忑问着,洛浔神色微愣,小月一向聪明,她有什么心思都瞒不过她。
可云景平一直在找洛月,不让洛月知道的话,这件事情就少一分胜算,洛浔心中纠结良久:“小月,我和师父遇到你时,你伤了后脑所以忘记了此前的所有事,那段记忆对你来说或许并不开心,或许也是痛苦的,我一直不愿让你知晓,是希望你忘了也好,希望你能有新的能让你开心快乐的记忆,不会像我一样承担这么多的痛苦。”
洛浔说着说着,心也跟着揪了起来,慕颜见她手臂微颤知晓她内心挣扎着,就伸出手握上她的发抖的手,给予她安慰与勇气。
“可如今,我需要你。”洛浔叹气道:“月凝,对不起。”
洛月震惊的看着她:“月…月凝?”
“是,你姓云,名月凝,这才是你原本的名字。”
慕颜望向呆愣住的洛月,她此前就觉得洛月以前的身份非同一般,应是哪家的贵女,被表姑父选入宫中做顾子莘的伴读玩伴,没想到她是大将军云景平之女。
那现在云景平还活着,洛浔是要让她们父女相认吗?
洛浔看着洛月泛红湿润的眼角,伸手握住她有些发颤的肩膀,接下来的话,不知她是否能够承受的住。
“你是护国大将军云景平之女,儿时父皇让你进宫做我的伴读玩伴,月凝,你本来,或许也会像上官晴一样,做一个名扬天下的将军,这也是你儿时一直以来,想要追寻你父亲脚步的理想。”
可现在,却只能隐姓埋名的做一个区区护卫。
洛月没有吱声,她向来不爱说话,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神色,可现下却因为洛浔的话,第一次当着她的面,流出眼泪来。
“那…那刚刚的那位将军,他…他是……”
洛月颤音问着,洛浔颔首点头:“他就是你的父亲,云景平。”
洛月猛然站起身,不可置信的摇着头,她一时无法接受这些,脑海中那些模糊的,支离破碎的画面一闪而逝,她连抓都来不及抓住。
只有后知后觉的感到脑中剧痛,痛得她站不稳身子,一个踉跄撞到桌子旁。
慕颜立马上去扶住她:“小月,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都已经过去了。”
洛月因洛浔的话,意识已经不受控制的想要回想起过往,可怎么努力也记不起来,只能痛苦的双手抱头,强撑着自己逐渐弯下的身躯。
看她如此痛苦,洛浔有些后悔告诉她这些,只能牢牢的抓住她的双臂,试图安抚她:“小月,小月!你不能接受你父亲如今归顺慕旭的事实,所以才会如此痛苦,可是刚刚我们也看到了,他一直再找你的下落,我想是因为慕旭拿着你和姐姐去要挟他,所以他为了你们而逼不得已,你想要的那些记忆里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眼下,是眼下你父亲还活着,只有你能让他相信,只有你能让他收手反戈。”
慕旭要是登上帝位,所有与他斗争的人都得死,所以洛浔不会让他如愿,而慕旭是借着云景平的兵力谋反,谋反失败云景平也会跟着他而亡,现在只有在慕旭谋反前,让云景平知道洛月的存在,不是在慕旭的手中,才能说服他转投她们。
洛浔看到她渐渐平复下来:“小月,你我都应该相信,你父亲不是叛将。”
洛月喘息着放下手,脚步却一点点往门外移去:“主子,给我…给我一点时间,我想…我想静一静。”
洛浔拧着眉头,眼中满是担忧之色:“对不起,小月。”
洛月不再回话,只是低着头,满眼通红的跑出了慕颜的寝房。
“但愿,小月能想通。”慕颜将门复又关上,转身就见洛浔悲伤不已,立马上前拥着她的身子坐下。
“卿安,我是不是,不该这么告诉她?或许我该换个时机,而不是那么快就……”
洛浔哽咽道:“可眼下也只有她能让云景平相信,慕旭都在欺骗他,也能够让他相信我的身份。”
“她有权知道自己的身世,你早些告诉她,总好过大事发生之际,让她突然被迫承受这些。”
慕颜不忍见她自责,就话头转移:“我有些好奇,小月的性子是从小就这样嘛?板着一张脸,也不大爱开口说话。”
好好一个长相姣好的女子,却是个冷面冰山。
洛浔莞尔一笑:“她自幼心性就如此,虽不大爱言语,可她细心周到,也能很快知晓你的意思,偶尔说起话来,总能一针见血,也是不饶人的。”
洛浔起身与慕颜走到床榻旁,慕颜为她脱去夜行衣,只留着里面贴身的里衣,她上下查看一番,确定洛浔没有受伤后才放下心来。
“我见小月,虽面冷可心热,更让我心中感动的是,就算她失去记忆,可任对你如此忠心,她是个难得的人。”
洛浔坐在床边,牵着慕颜的手仰起头来,目光柔和的望着她:“云家世代为国尽忠已成家训,小月自幼被云将军,按照继任统帅所教养,他希望小月成人后,能够带领云家军继续为国守卫疆土,她被父皇召进宫后,虽每日傍我身侧,却都没有松懈惫懒过,她年岁和我一般大,却已经比我还要成熟稳重,好几次都有她护着我,不至于让我贪玩时受伤,云家与她的忠心,都是刻在骨子里的,是磨灭不掉的,所以,我不愿相信云将军会是叛将。”
想到这里,洛浔有些惆怅,拉着慕颜让她坐在身旁,将自己的头靠在她怀中:“你也知我儿时喜爱玩闹,无拘无束惯了,我见她如此拘着自己,只觉得她不得自由,像她这般大的小女娃,和我们一样过舒心的日子不好吗?为何非要走她父亲给她定下的路,我为此还恼过她父亲,拉着父皇为她鸣不平。”
“可人都是有自己的抱负,小月也有,我才知道,那并不只是云将军对她强加的命运,那也是她想要成为的人,她在为这个志向而努力,所以每次云将军出征,她都巴不得随父出战,可她年纪太小上不了战场,就只能看着她父亲带兵离开。”
慕颜轻抚她的脑袋,将她的发丝缠绕在指尖,安静的听她诉说心中的话。
洛浔靠在她怀中十分安心,放松到声音都变得清幽起来:“凌国陷入危机之时,我才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那么贪玩,若我好好读书,父皇也不用再分心顾及我的学业,他被战事弄得心力交瘁,身子也患病,一日日的拖累下去,母后都不大爱笑了,整日忧心忡忡的陪着父皇,可她们每每见我时,又不想我太过担忧,无论多累,也会努力的扬起笑意待我,我自那时起才转了性子,才肯将以前不爱学的,和没学过的,全都学起来。”
慕颜挽着她发丝的手一顿,怀中的洛浔好似要睡着般,轻声呢喃道:“可给我的时间不够,远远不够…祭祀舞我都没学会,姐姐也不在了…往后的祭祀节,只怕是无人能舞。”
凌国祭祀节,是由皇室公主所跳的祭祀舞,来祈求先祖庇佑皇室与百姓,那时候顾子莹作为大公主,应都是由她所舞,而顾子莘这个小公主,还没有到学舞的年纪,可等到了能学的时候,也来不及学会了。
慕颜揽着她的身子,将她放倒在床榻上,怀中人已渐渐入睡,慕颜眼中满含柔情的看着她。
低头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
“会学会的,往后的祭祀节,总有能舞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