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馀凉不知道为什么姬花青一开始不愿比武,待到灵璇子提出以宝物相酬后她一下便答应了,前后转变如此之快。在雨馀凉的印象中,姬花青不像是对什么宝物有浓厚兴趣的人。
不,也不是没有兴趣。雨馀凉想到之前在瑚庄,姬花青也向寇传维索要过宝物,代价是与后者合作。当时他不解姬花青的做法,遂暗中和瑚庄大弟子边潇商议私自放走覃七霄和尹敕,随后误会解开才知是姬花青拖延时间的计策,但寇传维身死,一切尘埃落定后,姬花青又向边潇提到了宝物。
那些宝物好像是……白氏送的?对,是白氏。雨馀凉在记忆中搜索,白氏送去瑚庄的有金银、乌沛宝剑,还有一个什么金玉满堂霜。
雨馀凉对这个名字印象比较深刻,金玉满堂,很少有人给金创药起这么个辉煌又富丽的名字。
不过当边潇引姬花青去到瑚庄的库房后,姬花青注意却全然不在金银上,只是询问乌沛宝剑和金玉霜。
雨馀凉和姬花青结伴同行日久,在姬花青答应教他武功的第一天,她就告诉他她的目的地是临蓟。然而她来临蓟的目的是什么,她要做什么,这么长时间过去了,雨馀凉都一概不知。
雨馀凉有旁敲侧击地问过几次,但姬花青对这点很敏锐,每次也都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开。
来到临蓟后,大部分时间姬花青都是和雨馀凉分开行动,雨馀凉并不清楚姬花青每天具体都在做些什么。
各人有各人的秘密,雨馀凉知道这一点。姬花青既不愿告诉他,那么他也就不再打听,雨馀凉对窥探他人私隐并没有多大兴趣。
但当这些疑惑凑到面前时,他还是忍不住好奇。
雨馀凉在心中不断猜测,姬花青来临蓟的目的是为了得到乌沛宝剑和金玉霜么?
就为了这个?
乌沛宝剑闻名江湖,价格较普通兵器高出许多,也比普通的刀剑锋利许多,但乌沛那边的剑庐每年都能打出数百把,算不得稀世神兵。
而那金玉霜……雨馀凉耳畔回响起那日在瑚庄长廊梁上偷听到的夏篁和巴琅的对话。不错,那日他听得真切,金玉霜不过是一种金创药罢了,尽管较一般金创药药效更好起效更快,但也正如夏篁所说,不是什么起死回生的灵药,失不失传并没有什么所谓。
雨馀凉在心中否定了这一猜想,不,不会,他看过姬花青提到自己目的时眼中闪烁的光,她千里迢迢赶往临蓟,不会就是为了这两样东西。
那头姬花青在和九派诸人商议比武事宜,这边雨馀凉目光挨个扫过每个门派,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骤然紧张起来,悄声问身旁的权宁道:“权兄弟,哪一个是沧阆派?”
权宁道:“那。”说着朝右边某个方向把头一扬,“领头人穿浅驼色衣衫的那个。”
雨馀凉忙把头转过去,一颗心怦怦跳起来,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祈祷不要在沧阆派弟子群中看到既是老熟人又是梦魇的身影——连江和万克礼的身影。
幸好,雨馀凉的目光将沧阆派众人来回舔舐了几遍,到底没有发现那两人的影子,连与他们相似的身影都被雨馀凉一一排除。
雨馀凉悄悄松了口气,随即却又紧绷起来。
那能感知到他长命锁的玉铃,自从遭遇连江万克礼后雨馀凉没在其他地方遇到过,那玉铃极有可能是独属于沧阆派的造物。既然连江万克礼随身佩戴玉铃,说不定寻得那什么玉钥匙和人皮图是沧阆派给门中弟子下达的命令,也就是说,沧阆派其他人也可能带着那玩意儿。
雨馀凉不知道玉铃的感应范围具体有多远,也不知道此次来临蓟的沧阆派弟子身上到底有没有玉铃,保险起见,雨馀凉决定尽量与他们保持距离。
不过,雨馀凉不动声色地打量那些沧阆弟子,后者背上几乎都背着一把短直刀,而腰间缠着软鞭,或将软鞭绕成一卷系在腰带上,软鞭的材质各自不一。的确正如鸿羽镖局的镖头叶小暑所说,沧阆弟子大都使用一硬一软两种武器。
雨馀凉望着那名身着浅驼色衣衫的门派领头人,道:“那是沧阆派的掌门吗?”
权宁道:“不是。”
雨馀凉正准备继续问那他是不是沧阆四绝之一,权宁就说道:“他不是沧阆派的人。”
雨馀凉微微吃惊,道:“他不是沧阆派的人,为何会坐在那个位置上?”
权宁道:“虽然不是沧阆派的人,来头却不小呢,他是水西掌盟晁游的哥哥,叫什么晁……晁金遂。”
雨馀凉乍闻此人是晁游之兄,突然喉咙发紧,身上一冷一热,紧接着背上就出了一层潮热的细汗。
身体的反应让雨馀凉感到诧异,他心内明明还只是淡淡的。
不过先不说别的,雨馀凉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先开始灵璇子叫的是“晁先生”,他那时没留意,一来没大听清楚,二来不知“晁先生”的“晁”正是“晁游”的“晁”。
若是从前,这名字这姓氏压根不会引起雨馀凉注意,他顶多在心里感叹一下竟然是水西掌盟的哥哥,有一种近距离看到名人的惊奇。可自从在李愈那听说了可能与自己身世相关的水西往事后,雨馀凉再听到看到有关晁游的人和事,脑中却不由自主升腾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雨馀凉道:“为什么沧阆派会由门派外的人带队?”
权宁道:“这个……我也不知道。”
雨馀凉道:“难道沧阆派和水西晁氏关系紧密么?”
权宁恍然:“啊,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有些明白了,晁游是水西沧阆府人氏。”
雨馀凉听权宁这么说也回想起来了,灵果寺中,叶小暑曾跟他说过,他们水西掌盟籍贯就在沧阆府。“说起来,我跟他也算有点亲戚关系,我娘跟他第一任夫人,也就是晁家大小姐的母亲是同族。”师从沧阆派的叶小暑如是说道,这句话对雨馀凉来说言犹在耳。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雨馀凉想,晁氏跟沧阆派原来有如此千丝万缕的联系!
雨馀凉问权宁道:“那位水西掌盟的哥哥,武功很高么。”就雨馀凉所知,晁游并不会武功。
权宁道:“我不知道,不过我看他身上并没有佩戴武器。”
雨馀凉看向晁金遂,只见他有着一张长脸,中等身材,是十分普通的样貌,并且也确如权宁所说,至少在其他人看得见的地方——一样兵器也没有佩戴,在一众身携少说两种武器的沧阆弟子间显得十分突兀。
雨馀凉又想起叶小暑曾告诉他,晁游的出生、家族跟武林没有一点关系,这样说来的话,那么这位掌盟之兄多半也跟他弟弟一样,不会武功了。
雨馀凉有些疑惑,道:“就算晁氏与沧阆派关系匪浅,此番来临蓟,也不该让一个……武功不好的人带队吧?”尤其是还有比武这种硬吃武功的活动。究竟是晁氏太强势,非要将晁家的人塞过来插手,还是……还是沧阆派的掌门根本就不在意临蓟之事的结果如何?
权宁也像是在自言自语:“是啊,好奇怪。”
二人站在大厅主位那一方,面朝九派诸人站着,随后权宁帮助雨馀凉将在场的门派一一与他们的派名对上号。
“左手边第一个是凌虚派,这次掌门没来,带队的是掌门的师弟和师妹,师弟叫闻人冲,师妹叫闻人梦。”
“闻人冲,闻人梦?那两人是兄妹么,还是姐弟?”雨馀凉问道。
权宁道:“同胞兄妹。”
雨馀凉点头,权宁接着道:“凌虚派旁边的是殊华派,殊华派只收女弟子,带队的正是掌门叶锦栊。”雨馀凉顺着凌虚派往前看去,只见一群女子聚在掌门座椅之后。这些女子妆扮精致美丽,如桃花芙蓉,光是看着她们都仿佛能闻到扑鼻脂香。
权宁又道:“殊华派旁边就是雨少侠方才提的沧阆派。左边三个门派说完了,在我们正对面的那一方,挨着沧阆派的是紫雁派,带队的是掌门梅鹤山人。”
雨馀凉向前望去,只见紫雁派掌门梅鹤山人背后背着一顶斗笠,倒是和姬花青之前的装扮一样。不过姬花青那顶斗笠在瑚庄激战时不知丢到哪去了,来到临蓟后,姬花青也没有再买一顶。
“紫雁派右边是天影派,带队的是天影掌门文芝。”文芝先前揪着姬花青一番歪缠,雨馀凉对他甚有印象,又想,他状貌如此猥琐,不想竟是大派掌门。
“天影派旁边是仙霞派,带队的是掌门汪易彤。然后是右边这一溜门派,仙霞派旁边是碧逍派,碧逍派有些特别,掌门有两位,一位叫璧月夫人,一位叫飖雪夫人,两位夫人地位相当,共同掌管门派。这次来的是璧月夫人,哦,碧逍派也全部都是女弟子。然后碧逍派右边是雪山派,带队的是掌门穹隆老人。”权宁压低了声音,“就是脾气特差那个。”说完这句,他又恢复了正常声音大小,“雪山派旁边是丹阳派,里面全是道士,带队的就是方才一直要姬姑娘跟九派比武的那位,是丹阳派掌门灵玑子的师兄灵璇子。”
权宁一口气说了这许多,雨馀凉这下对在场九派之人有一个大体了解了。方才提到的那些人,有些雨馀凉从前就听说过他们的名号,只是从未见过真人,有些名字只隐约感到些许熟悉,剩下的就连听也没听说过了。
权宁与雨馀凉低声私语时,那边闻人冲、灵璇子等九派领头人也议定好了比武顺序。九派当中,站在卫氏这边的有凌虚、殊华、沧阆、紫雁四派,其余的丹阳、雪山、碧逍、仙霞、天影五派则支持聊以偲。因为两个阵营门派数量不等,所以经过商议后,九派一致决定先进行比武,再根据情况来看聊氏这边的第五个门派要不要上场。
姬花青的第一个对手便是雪山派掌门穹隆老人。
穹隆老人心气颇高,然而就在方才,他引以为傲的刀法当着门下弟子和其他八派诸多人的面被姬花青一招拆破。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偏偏姬花青还是将他的刀招和郎九九的剑招一起拆解的。先开始郎九九与穹隆老人纠缠,后者愣是被前者的轻身功夫绕得团团转,穹隆老人的刀尖连郎九九的头发丝都碰不到,已觉面上无光。穹隆老人向来没把郎九九放在眼里,而姬花青却一刀将二人同时击退,岂不是显得他堂堂雪山派掌门跟郎九九一个水平?
穹隆老人说什么也要挽回颜面,于是代表聊氏阵营第一个上场比武。
玄同教徒行踪奇诡莫测,在江湖上行走奉行低调的原则——至少近几十年来如此,所以姬花青认得穹隆老人,穹隆老人却不知眼前女子就是魔教右使。
雨馀凉看着与穹隆老人分站大厅两侧的姬花青,不由得紧张起来。根据以往的经验,他对姬花青的担心基本上是多余的,但后者此刻面对的是水西大派掌门。雨馀凉虽曾身在小门小派,却也清楚水西水南武功的差距,而穹隆老人才只是姬花青即将要面对的第一个对手……雨馀凉手心捏了把汗。
只见姬花青缓缓举刀,衣衫下摆、袖摆拂动而起,别有一番气度。
雨馀凉见姬花青尚未和穹隆老人交上手就运使内力,心想大约是姬花青知道穹隆老人不仅刀法卓绝,且内力雄厚,是以一上来也使内力盈于身周,以免被打个措手不及。
姬花青对穹隆老人微微颔首致意,穹隆老人向来不讲这些虚礼,姬花青头还没有完全低下去,穹隆老人直接就是中宫直进的一刀向姬花青刺来。
这一刀声势浩大,雨馀凉觉得自己甚至都能看到包裹住刀身的旋转气流。穹隆老人才刚出手就运使了十二万分的内力,站在凌虚派所在席位观战的郎九九道:“好不要脸!哪有这样跟后辈比武的?”
虽然郎九九性格狡狯不正经且说话常常颠三倒四,但在场之人都多少同意他这句话。长辈和小辈比武,很少有一上来就用出全力的,一来显得以长欺幼,二来也显得自己能力不济。但穹隆老人不仅不讲虚礼,也不在意面子,他才不管别人怎么看他,他就是要一上来就将姬花青逼至绝处,好看看这小辈先前一招拆破他刀法究竟是运气好还是真的有那般实力。
姬花青见这一刀来势汹汹,就算身负拆招绝艺也不敢贸然与之针锋相对,于是足尖一点,滑步倒退而去。穹隆老人佩刀手臂连成一条直线,沿着姬花青后退的路径紧追不舍。
突然,姬花青看准时机,一脚抵住铺地石砖止住倒退之势,另一只脚向前踏出一步,长刀与穹隆老人佩刀刀刃相击。
攻势逆转,姬花青先是拆解了穹隆老人一刀,随后主动进攻,从左、右、上、下、左上、右上、中间、右下、左下接连削出十数刀,穹隆老人又沿着原先逼进的路线不断后退,同时他也看出,姬花青削向他的这十多刀尽皆属于雪山刀法,每一招他都认得,可每一招他都从未见过,而这些招式都是从他最开始被姬花青拆解的那一招孳衍生长而来。
仅凭一招,就生出了恒河沙数三千世界森罗万象。穹隆老人突然没来由地想起他十几岁时曾随师父到访两仪宫,听那些道士说什么一生二,二生三,三生四,啊不,三生万物什么的。他对什么道家经文从不放在心上,觉得啰嗦又无趣,此刻却莫名地从姬花青的武功中感到了和两仪派的联系。
但两仪派可没有这么邪门的武功,真是奇也怪哉。
姬花青严格遵守承诺,跟一个门派比武时绝不用该门派以外的武功招式。
穹隆老人将姬花青这十数刀一一挡下,姬花青最后一刀攻来时,穹隆老人一脚踢在姬花青刀面上,姬花青连人带刀滑了出去,他这才得一丝喘息的时机。
穹隆老人心想邪门,果然邪门,又心道:“这一招你待如何?”刀锋一横一竖连划两道,随后刀路一转,使出一套繁复无俦的威猛刀法来。
雪山刀法风格粗犷,一刀一式皆虎虎生风,使用者刀气尚未触及敌人,后者往往都会被刮得生疼,就如同肌肤被寒冰制成的薄刃割开一般。而若使用雪山刀法之人内力雄厚,敌人更会觉得仿佛置身北地荒原,整个人被席卷进暴风雪之中。
雪山刀法并不花俏,却不代表它招式不复杂,只是它的复杂跟其他水西门派有所不同。一般来说,一套繁复的武功会包含许许多多的招式,然而光只有这点还不够,在这些招式的基础上,还要能产生更多的变招,到了这种程度,这套武功便可称得上是繁复了。但雪山派的所有刀法下的每一招都没有任何变招,因为招式本身便足够机巧繁冗,其他门派的刀法剑法都使完几招了,雪山派的刀法往往还一招都没使完。
在所有拥有这一特性的雪山派刀法中,朔雪刀法更是登峰造极。
穹隆老人将朔雪刀法一招一式使出,越使到后来越是心惊,他本以为用集雪山刀法大成的朔雪刀法对付姬花青,不出十招对方就该败下阵来,可没想到到目前为止,姬花青硬是将每一招都拆解了,而根据他使出的朔雪刀法,姬花青手中长刀更是被相应激发出了反击他的妙招、奇招。
穹隆老人焦躁起来,同时却又不禁好奇,自朔雪刀法被创出以来,江湖上尚还没有人能将朔雪刀法完完本本整套拆解的,就连雪山派本门弟子也无法做到。
眼前这女子能办到吗?穹隆老人手心发热,又是期待又是忧虑。期待的是若姬花青能将整套朔雪刀法都拆解了,那么他便能大饱眼福,说不定还能为他以后练武提供崭新的思路,这对每个习武之人来说都是极大的诱惑。而他忧虑的是,若雪山派最负盛名的朔雪刀法当众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野丫头全部拆破,雪山派数百年来积累的江湖地位和威名将大打折扣。
朔雪刀法共一百七十九式,穹隆老人手握刀柄,先朝右上方挥去,随后肩膀一沉,肘收腕转,如水刀光又从右下方斜刺里沁出,刀刃一直拖到左上方。这是朔雪刀法最后一式,数种拆解思路在姬花青脑中反复闪过,可无论用哪种方式姬花青都想不出拆破之法,眼看对方刀锋已来到面前近在咫尺,姬花青选择了放弃,长刀倒竖,硬格住了穹隆老人这一刀。
算上这一式,朔雪刀法中,姬花青共有八式未能拆解得了。对于这八式,她或是如方才一般挡格,或是闪避,虽然未能拆解,却也未让自己在比武中显出颓势。
总之,这样的结果对于穹隆老人来说不算最糟糕。
早在姬花青和穹隆老人开打之前,郎九九就在场外对姬花青喊话,叫姬花青不要让穹隆老人在她手下过十招,结果动上手后,郎九九见姬花青岂止没能在十招内击败穹隆老人,一百招都有了,便骂姬花青道:“小丫头没吃饭吗?使点劲儿啊!”但见穹隆老人有时候也被姬花青打得乱了手脚,又道:“打得好!这招妙啊!什么穹隆老人?我看干脆改名叫‘窟窿老贼’好啦!小丫头,快,戳他几个透明窟窿!”
姬花青和穹隆老人都想让郎九九闭嘴,但交上手后,两人都察觉对方是不可小觑的对手,便也无暇去管郎九九。
姬花青想要看到更多雪山派的精妙招式,所以有意不结束比武,一直引穹隆老人用出新招。而穹隆老人一开始并未把姬花青放在心上,信心满满地要战胜姬花青,结果不想如此费力,想到可能当着其他八派的面输给一个后辈,不由得心烦意乱,又听郎九九骂自己,更如火上浇油一般,若不是他正全神贯注跟姬花青交战,早就一掌向郎九九拍去。
姬花青从前虽未有机会好好观摩朔雪刀法,却也知道这雪山派最负盛名的刀法共有一百七十九式,见穹隆老人一百七十九式已然使毕,姬花青一笑,道:“这回换你。”说罢便从第一式开始,将朔雪刀法的每一式依次使出。
姬花青的意思是该换穹隆老人来拆解这朔雪刀法了。朔雪刀法本自高深,就算是穹隆老人的师父也只会使不会拆解,而姬花青一式式接续切换极快,穹隆老人只好不断招架或躲闪。
过了半晌,穹隆老人见姬花青将这套刀法使到第一百七十九式,心想终于使完了。不想姬花青刀光一闪一映,招式吞吐之间,陡然又使出新招来。
穹隆老人先是一惊,随后心道:“来了!”朔雪刀法里并没有这些招式,但这每一招每一式却又都与朔雪刀法相合,绝不属于其他刀法,正是姬花青那神奇的功法在起效用。
姬花青使到后来,新的招式已远远超过了原本刀法的一百七十九式,且每一招都是极厉害的杀着,却仍源源不绝有新招出来。
这些招式有的相近,有的大不相同,却都是朔雪刀法。便如一树不断冒出新枝,新的枝叶又长出新枝,同时原来的枝干也还在不断开枝散叶;一条河流不断派出万千支流,支流又分出支流,同时干流也还在不断派生新的支流一般,衍变无尽,层出不穷。
场下,闻人梦语声幽幽地,只听她道:“不知为何,看那姑娘使雪山刀法,我竟没来由地想到晦儿那孩子。穹隆脾气暴躁,晦儿在他座下习武多年,却一点没沾染他师父的习性。”
闻人冲点头道:“嗯,雪山刀法浑厚豪阔,那位姑娘使来却有清逸之气,即便如此也不失稳健,确实跟晦儿很像。”他顿了顿,“说起来若晦儿还活着,如今也该有二十五六了吧。”
闻人梦叹了一声,道:“二十六了,晦儿是四月的生日。”
闻人冲又道:“邑儿若还活着,如今便跟双儿差不多大。”
那背上背着两把兵刃的少年褚双就站在闻人兄妹身后,听见闻人冲提及自己,低头看了看坐着的师叔。
闻人兄妹一边盯着场中一边交谈,忽听得金属嗡鸣之声大作,穹隆老人向后倒去,几名雪山派弟子赶紧上前将他扶住。
郎九九拍手叫道:“好!小丫头厉害!”
穹隆老人从弟子们的七手八脚中挣脱出来,暴躁道:“用不着扶我!”
姬花青长刀横在胸前,从正手握刀变为反手,刀身在空中划了半个圆,随后刀尖指地,对穹隆老人一拱手道:“穹隆掌门,晚辈得罪,还请多多包涵。”
穹隆老人看着姬花青“哼”了一声,袖子一甩,两手背在身后转身回到雪山派的席位。
姬花青轻吁了口气,这个穹隆老人虽然脾气不好容易急躁,却到底不是奸猾耍赖之辈。
如此一来,聊氏那边便输掉一场了。
李愈这下亲眼见识到了姬花青的身手,喃喃道:“竟如此……”雨馀凉见姬花青赢下第一场,既高兴又松了口气。方才看姬花青和穹隆老人比武,雨馀凉只觉二人的每一招都出乎他意料之外,那样的刀路、那样的妙招,就算在他最天马行空的想象中也从未出现,他甚至想找来纸张笔墨将那些精妙招式记录下来,生怕自己遗忘。又想到像这般精彩的比武之后少说还有七场,不禁极是兴奋。
九派中,一些门派掌门本不欲亲自出马跟姬花青比武,水西九派在江湖上名头响亮,姬花青一个突然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无名丫头,哪有资格让人以掌门之尊亲自跟她比武?即便先开始姬花青几乎在同一时刻拆解了穹隆老人、灵璇子、叶锦栊、郎九九四人的招式,随后灵璇子又将姬花青的那种特殊武功说得多么多么神奇,这些掌门依旧不觉得姬花青真有那么大本事,直到穹隆老人败在姬花青手下。这些掌门自忖已不是穹隆老人的对手,更何况打败后者的姬花青?
如此看来,非得他们亲自上场不可了,但身为一派掌门,比武输给一无名小辈,不管怎样都是损伤颜面的事。不过话说回来,既然穹隆老人都输给了姬花青,他们若是输了似乎也没那么丢人。
这些掌门各自在心内盘算着,又不约而同地好奇:场上这女子武艺惊人,为何之前从未听说过?
第一场比武由聊氏阵营的雪山派上场,第二场便轮到卫氏这边的门派了。
叶锦栊手握长剑站在场中,朝对面的姬花青点了下头。
姬花青亦对叶锦栊行了一礼。
叶锦栊实际年龄有四十多岁,但她以内功驻颜,望之只如三十许人。她身形苗条,额上贴着红色花钿,云鬓高髻,饰以金翠珠玉。妆容妍艳,面相柔和,并无狠戾刻薄之气。
既然对面用剑,姬花青也将长刀换成了长剑。
姬花青与叶锦栊看着对方,似乎都在等待合适的时机出招。
二人中间,从屋顶那个正方形孔洞射进大厅中的阳光已不知不觉间移了位置。姬花青注意到,相比她刚来到这的时候,那金黄色的光束已经从几乎直射地板变为了斜斜映在墙上,墙上白金色的光斑让她一时有些恍惚。
在场众人只闻得一声利刃破风的尖锐啸叫,叶锦栊敏锐抓住姬花青这略一分神的空隙,身随剑走,骤然闪至姬花青跟前。
叶锦栊这一剑又准又快又稳,姬花青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头一偏将将躲开,近乎无声地“喔”了一下。饶是如此,她也被削断了好几根头发丝。
叶锦栊并不给姬花青喘息之机,随后几剑皆如迅电般戳刺而出,姬花青一边闪躲一边道:“姐姐留情!”说完脚一蹬地倒纵出去,落在离叶锦栊两丈远处。
姬花青这么一求饶,叶锦栊倒还真的对姬花青留了情,因为姬花青向后纵出,叶锦栊本可趁势追击,但她只是停在原地,任姬花青离开自己的攻击范围。
姬花青站稳后,对叶锦栊甜甜一笑,道:“多谢姐姐,姐姐人真好!”
叶锦栊一展长剑,对姬花青道:“小姑娘,别嬉皮笑脸了,认真比武罢。”她看了之前姬花青与穹隆老人比武,对前者的武功水平心里已大致有数,知道姬花青并未使出全力。
姬花青从小就喜欢跟年长的人待在一起,玩也喜欢和比自己大的孩子玩,随着她年龄的增长,这种爱好逐渐演化成了某种毛病,那就是看到严肃的长辈就想上前去逗弄。当然也分人,像穹隆老人那种,她就一点兴趣都没有。
姬花青一看到叶锦栊,看她神态、说话、动作,就对这位殊华派掌门心生好感,于是顽心大起,没有一上来就一板一眼地和叶锦栊拼斗。
见叶锦栊正色要求自己,姬花青倒也收了嬉笑神色,道:“是,一切听姐姐的。”她话音未落,身形一晃便已来到叶锦栊面前,手臂前伸递出一剑,同时口里道:“殊华派的棠梨剑法,姐姐留神!”
叶锦栊稍微吃了一惊,姬花青与穹隆老人比武时,不论是朔雪刀法也好,还是朔雪刀法之前的刀法也好,都是根据穹隆老人先前在这里用过的刀法衍化而来,但叶锦栊无论是在和穹隆老人还是灵璇子相斗时,甚至可以说自她到达临蓟以来,她都没用出过棠梨剑法。
也就是说,姬花青曾经见过殊华派的棠梨剑法,并在那时就留了心,有意进行过记忆。
姬花青接下来的出招更证实了叶锦栊的想法,姬花青使的这套棠梨剑法,就是原本的棠梨剑法,而非只是剑意与原来剑法相合,招式却与原版剑法不同的“赝品”,姬花青并未用她那奇特的武功对棠梨剑法进行改变修饰。
叶锦栊一开始见姬花青与李愈在一处,以为姬花青是水南人,而殊华派弟子几乎未曾到水南走动过,那么姬花青这棠梨剑法……她不禁对姬花青的来历大是好奇。
其实除了棠梨剑法外,姬花青还会好几套殊华剑法。从前姬花青在水西时,看到她觉得精妙的武功就会想方设法将属于该武功的招式搜罗齐整。偷看相应门派弟子练功是最直接的方式,但各武林门派散落在水西各处,姬花青平日都待在雁磐山上,每天要对送来总坛的各路情报进行整理,没有时间千里迢迢赶去其他门派。更何况武林门派不是菜市场,门派内巡逻弟子来来往往,要偷看里面的弟子练功,实在是一件难度很高的事。
而就算这些阻碍都不存在,姬花青也不会去偷看其他门派弟子练功。她不觉得自己是个有多高道德的人,但就是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小傲气,偷看别人练功什么的,她不屑干。
所以姬花青便利用替教里做事的机会,每逢离教下山,在保证任务顺利完成的同时,尽可能地去接触某个门派的弟子,通过观察这些弟子们跟其他人打架,甚至她自己亲自上场打架,逐渐将每个弟子用出的一招一式拼凑起来,最终拼出完整的一套武功。这件事耗时费力,首先将她想要的招式辨识挑拣出来就得费一番脑力,可姬花青兴趣使然,丝毫没觉得繁琐,她花费多年的时间一点一点地积累,到最后竟还真拼出了数十套其他门派的武功。
姬花青当初痴迷武功招式,这种疯狂的事竟也做了下来,如今连她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
姬花青一套棠梨剑法使完,剑光闪烁,竟又换了另一路剑法来使,这次是殊华派的木香剑法。之后更是使出了湘妃、漱玉、衔燕、绿云等同样招式变化繁复的剑法。棠梨剑法二百五十六招,木香剑法七十九招,衔燕剑法五十六招,湘妃剑法和漱玉剑法都是百余招,绿云剑法三百余招,加上这些招式各自的后着变化,简直让人目不暇接。
这些剑法中,棠梨剑法和木香剑法是姬花青耗费多时拼出来的,衔燕剑法和绿云剑法是她以前在江湖行走时见殊华派弟子使过其中数招十数招、之后却也没有细细钻研的,湘妃剑法和漱玉剑法则是叶锦栊才刚使过,姬花青现炒现卖出来的。
而这三种六套剑法,姬花青使到后来,都以泼火雨功加持上去,于是又有符合原本剑法剑意的新招不断倾泻而出,有些新招跟原版招式不大相同,有些则大不相同。殊华剑法专供女子修习,郎九九使来让人感到怪异,但姬花青本是女子,使出这些动作优美的剑法便无任何违和之处。
殊华剑法一招一式极尽优雅,威力却丝毫不弱。当年一手创立殊华派武学的前辈的确是一位奇人,从前拼凑殊华派剑法时,姬花青就感叹自己终其一生也达不到她那般造诣。
双剑相碰,又是当当两声脆响,姬花青斜身避过叶锦栊剑尖,同时自己手中长剑贴着叶锦栊剑身转圜而过,剑脊相磨发出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姬花青从叶锦栊身侧穿过,回身转臂,剑尖刚好指着叶锦栊后脑勺。
叶锦栊站在原地不动,亦没有转过头去,只道:“姑娘剑法高超,叶某认输。”
姬花青收回长剑,叶锦栊转过身来,姬花青对叶锦栊又是一拱手,道:“叶掌门,晚辈得罪。”
叶锦栊回到殊华派席位,一名弟子对叶锦栊道:“师父……之前师父明明让了她一招,她刚才赢师父一招,顶多算是和师父打了个平手,师父怎么就认输了?”
叶锦栊道:“之前那一招,她早已还了。这是她赢为师的第二招。”叶锦栊一边说着,脑海中一边浮现出先前和姬花青比武时发生的一幕。那个时候,眼看姬花青就要一剑刺中她肩膀,而叶锦栊所在的位置和角度根本无法格挡或躲闪,她根本没想过要计较先前让姬花青的那一招,本来以为比武到此即将结束,却不想姬花青剑尖一歪,剑身直接从她肩膀旁边抄了过去,她看向姬花青,只见姬花青对她狡黠一笑,她之后才反应过来姬花青是在还先前那一招的人情。
但之前姬花青叫她手下留情,在叶锦栊看来,也是玩笑的成分居多,那时自己若当真追击出去,她未必躲不开这一击。叶锦栊想,来路不明的女孩子,性格也怪怪的。
那名殊华弟子脸现疑惑之色,道:“已经还了?什么时候?”
叶锦栊笑了,道:“婉儿,还要好好修炼哪。”她看向场中,“下一场开始了,先看比武吧。”
仙霞派掌门汪易彤一撩衣袍下摆,起手就使出了芙蓉剑法,这是仙霞派最为深奥的剑法之一。
芙蓉剑法招招高明,拆解起来难度极高,且该剑法繁琐复杂至极,剑招层层嵌套不说,每一招的各种变化之间还相互关联,而不同的几种变化组合起来便又成截然不同的招式,可供使用者自由发挥的空间极大,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创出该剑法的仙霞派前辈便取木芙蓉花一日三变的特性为该剑法命名“芙蓉剑法”。
不过不管对方剑法如何变化丰富,如何极尽人的巧思之至,姬花青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对面来一招,她便拆一招,如同之前应对朔雪刀法一般,实在拆不了就挡、就躲,而汪易彤武功造诣不及穹隆老人,到目前为止,这位汪掌门还没有一招未被姬花青拆解。
芙蓉一日三变,可剑法岂止三变。芙蓉剑法变化万千,姬花青却能拆解它的每一种组合变化,而在观战的旁人看来,姬花青被芙蓉剑法激发出的拆解该剑法的招式也是繁复多姿,令人眼花缭乱,且十分新奇。
汪易彤一套芙蓉剑法使完奈不了姬花青如何,于是又换了另外几套剑法来使,但仍是每一招无一例外都被姬花青拆破,而姬花青拆解他剑招时生发出的反击招式他又难以抵挡。再斗了几合过后,汪易彤觉实在应付不下了,他又不想就此认输,虽然穹隆老人和叶锦栊都输给了姬花青,但这两人好歹也跟姬花青缠斗了那么久,而汪易彤觉得自己还没待到穹隆老人和叶锦栊在场上时间的一半,若是不能再坚持久些,岂不是大失颜面?
天气本就闷热,汪易彤暗自着急,额头上更是渗出汗珠,于是他放弃与姬花青正面相斗,而在场中四处游走,不时与姬花青长剑碰一下。他心下明白这场比武已成定局,只想着多拖一点时间是一点,只要最后不显得那么丢脸就行。
然而郎九九看破了他的小心思,前者偏要将他的窘迫当着众人拆破,偏要让他丢脸,于是大声道:“我以为他上场是来比剑的,没想到是让大伙看他吃瘪的英姿。”他朝场中喊道:“喂,汪大掌门,你好歹还一次手啊!”
郎九九这般,正是在报先前他与穹隆老人相斗时,汪易彤挖苦调侃他的仇。
汪易彤听郎九九大声说出这些话,一张脸直红到了脖子根,他是个好面子的人,于是什么也顾不上了,转身对着姬花青主动攻出一招。
姬花青见汪易彤终于认真出招,而不是做些将他的剑与自己的剑碰一下之类意义不明的动作,加上之前汪易彤跑来跑去,她也追得恼火,自己是来比剑的,不是来赛跑的,于是道:“还手就对了!”
郎九九生怕姬花青对汪易彤下手过轻,道:“小丫头,先前灵璇道士要你跟我们比武时,我看汪掌门的表情,似乎十分嫌弃哪,他一定是在想,就你也配跟他比武?汪掌门向来觉得仙霞派是水西第一名门大派,他觉得跟你比武是脏了他的剑拉低了他的身份。啧啧,小丫头,这能忍?换我我肯定忍不了,定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汪易彤想反驳郎九九,奈何姬花青剑落如雨,他根本分不出半点心神。而姬花青算是看出来了,这郎九九尤擅激起他的敌人与其他人之间的矛盾。
姬花青见汪易彤之后使的剑法并无什么新意,心里逐渐倦了起来,于是剑身压住汪易彤剑身,长剑略微往前一送,剑尖停在距汪易彤咽喉三寸远处,结束了这场比武。
下一个上场的是沧阆派。雨馀凉对这个门派格外关注,他的目光牢牢粘在沧阆派的席位所在之处,看着晁金遂将茶盏放在一旁的小几上,手肘搭在扶手椅背上方,在跟后面的沧阆派弟子说些什么。
隔着热烘厚重浑浊的空气、数丈的距离以及低声嗡嗡的嘈杂,雨馀凉看到有两道身影同时从沧阆派一众弟子中跨了出来。
嗯?怎么回事?雨馀凉心中讶异,难道这两人都要上场和姬花青比武不成?
还未等雨馀凉提出质疑,天影派掌门文芝的声音就传入他耳中:“我们这是一对一的比武,晁先生如何派出两人?”
晁金遂道:“我看各派都是由掌门亲自上场比武,此次沧阆派常掌门没来,四绝四位也均未到场,我这边只有派出两位普通弟子,水平才可稍稍与诸贵派掌门相当啊。”
他这话倒是说得人无从反驳,文芝还待要嘟囔几句,灵璇子便开口道:“合理的要求我们都会同意。文掌门,晁先生的话有理,就这么办吧。”他对沧阆派派上场的两名弟子有印象,沧阆派内部分为“裂冰”和“缠枝”两个武学流派,这两名弟子刚好一个属“裂冰”流派,一个修“缠枝”武学。虽然沧阆弟子选择了修习其中一个流派后此生都再也无法修习另一流派,但两个流派的武学相互补足,裂冰流和缠枝流的弟子配合出招,能够产生奇大威力。
灵璇子正好想看看,姬花青要如何应对这聚在一起实力会大大增强的组合。
姬花青倒是无所谓,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赶紧把自己该完成的部分做完了拿金玉霜走人,只要不是太离谱,他们爱怎样怎样。反正她输也好,赢也好,都不会影响她最后得到想要的东西。
而雨馀凉听了晁金遂的话,听到他说“四绝四位也均未到场”,这才敢肯定连江和万克礼确实没来,于是到此时才真正安下心。
代表沧阆派上场的两名弟子一女一男,看上去都二十左右的样子。女弟子头发不长,将将垂在肩膀上方,但又黑又直。她面无表情,将腰上系的长鞭抽出,抖开,叉开双腿站在姬花青对面。另一名男弟子面相则柔和得多,他长成一副乖觉面容,反手握住背上短刀刀柄。
倏忽间,只见那女弟子右臂迅速挥动,长鞭便如巨蟒一般袭向姬花青,与此同时那男弟子直接纵越至姬花青斜上方,短直刀刀刃闪烁着白光朝姬花青刺来。
姬花青正要拆解那女弟子鞭上招式,然而后者手臂先横挥后竖拖,如此反复,鞭梢狂舞,转眼间就变了八|九招。姬花青一惊,眼见那男弟子刀尖就要刺到,姬花青抓住那女弟子鞭招将变未变的时机,以刀刃打在鞭身上,长鞭一类的武器会放大使用者原本的力道,但姬花青找准合适的角度与位置以长刀拆档,那长鞭鞭身便只环绕在姬花青周身,无法打中姬花青一下。姬花青一边拆解那女弟子鞭法,一边寻得空隙向旁边刺出一刀,只听那男弟子“唔”了一声,随后便是兵刃哐当落地的响动,在场各派很多年轻弟子还没反应过来,姬花青反手又是一刀击在那女弟子长鞭鞭身上,劲力顺着鞭身传到鞭柄,那女弟子只觉手骨剧痛,啪的一声,长鞭脱手。
那女弟子左手覆住右手,和男弟子互相看一眼,又去抽各自身上的武器,这回换女弟子用刀,男弟子使鞭。
文芝看到这一幕,不满道:“嘿!嘿嘿!搞什么?这已经算输了吧?耍赖么这不是?”
晁金遂笑道:“总要给年轻人多一些机会嘛。”
文芝扭头看向灵璇子,然而后者只全神贯注盯着大厅中央。
既然丹阳派这个聊氏的得力盟友都没说什么的话,文芝也就只好闭口不言了。
但就算武器交换,结果也还是一样的。没过几招,二人再次被姬花青击退,两名沧阆弟子仍旧没有要认输的意思,男弟子仍握鞭在手,女弟子却再次拿起了她适才被击落的长鞭。
两柄长鞭交相甩过,横扫范围极大,两名沧阆弟子虽是对着姬花青进攻,但鞭身却一度扫过仙霞派和天影派的席位。
汪易彤和文芝先后仰身避过,汪易彤面上显出不豫神色,文芝直接开口道:“年轻人下手没轻没重!长辈不晓得约束一下吗?”晁金遂只是低头喝茶,并未做出回复。
沧阆派下两个武学流派的弟子使用相同的武器,这下姬花青能直观地感受到两个流派武功的不同了。两根鞭子一黑一白如玄素双蟒,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和节奏甩来,虽然鞭上招式风格大相径庭,但同时攻击却能达到某种奇特的一致与和谐,就像不同乐器合奏一般。
两条长鞭织就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姬花青盖在大厅中央,于是姬花青不再只顾手上拆招,脚下也不断动作起来,要寻得从这张网突围出去的空隙。
温青邈以轻功在场中四处游走了一阵后,轻轻巧巧落在屋内的一架屏风上。屏风薄薄的一面,她立在上面,却如履平地一般,未有丝毫摇晃。下一刻长鞭甩来,姬花青跳起闪躲,一架螺钿屏风霎时四分五裂。
文芝对汪易彤道:“这得赔人家吧?”
汪易彤自认先前比武大失了面子,尤其是郎九九又对他蓄意报复挖苦,越想越是七窍生烟,于是没好气道:“过几天就换主人了,怎么赔?自己赔自己么?”他本就在气头上,此刻见沧阆派两个小辈都打出了风采,不像自己那般狼狈,更是气急败坏不已,说话也带了些自暴自弃的味道。屏风是沧阆派弟子损坏的,而沧阆派是由晁氏的人带队,晁游是水西掌盟,是水西武林盟主卫氏的手下,他说“自己赔自己”,意思便是最后入主这里的人是卫氏,而他们所代表的聊氏阵营已经翻不了身已经输了,水南落在卫氏手中已成定局。
文芝不知汪易彤平静的外表下早已翻江倒海了许久,又摸不着头脑不知他在气什么,只喃喃道:“结果不是还没出吗……”
忽听得四周一阵轻呼,文芝向场中看去,只见两名沧阆弟子的长鞭纠缠在了一处,两人鞭上附着的力都太大,鞭柄从他们手中同时飞脱。
这大厅对两条那样长的鞭子来说还是太逼仄,姬花青在场中上蹿下跳,正是要让它们自己困死自己。
惊异神色只在这两名沧阆弟子脸上现出一瞬,下一刻二人都果断弃长鞭不顾,女弟子重新拔出了短直刀,那男弟子着地一滚,铺地乌砖上,适才还躺着他先前被姬花青打落的刀,他身子滚过后,原先那地方已然空无一物,而刀已在他手中。
雨馀凉都没看清他拾刀的动作。
继一鞭一刀、一刀一鞭、双鞭过后,现在姬花青面前的又是两把由相辅相成的刀法舞动的刀。
而这正中姬花青下怀,她心道:“总算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没什么比单纯地比拼刀法或剑法更能让她进入眼观鼻,鼻观心,心手相应的状态。
沧阆二弟子分别用裂冰与缠枝流派的刀法对付姬花青,姬花青也用两个流派的招式与他们拆解。
那女弟子的裂冰刀法空灵绮丽又仙巧凌逸,姬花青使来却时不时冒出诡艳之招;那男弟子的缠枝刀法浑厚天然却包罗万象,姬花青使出却时有一两招尽现冷狂。
两个流派的刀法本就繁复,姬花青在此基础上却使它们的层次又丰富了不少。
裂冰与缠枝两个流派只是内功相冲突,对方的招式还是可以使的。只不过沧阆派中两个流派的师父在授徒时,通常不会教弟子另一流派的招式,所以这些年轻弟子只会自己流派的刀法。而姬花青以泼火雨功同时拆解两个流派的招数,自然而然地就将两种刀法都使了出来。
郎九九站在闻人冲旁边,突然道:“就算让这小丫头加入进比武,照这么打下去,怕是最后也分不出胜负啊……”
闻人冲心中也有同样的疑虑!
虽然现在看起来各派矛头对准的是姬花青,但最终要解决的问题还是他们九派之间的。九派比武,是为了争夺水南的控制权,引入姬花青目的是为了维持比武的公平,仅此而已。
如今雪山、殊华、仙霞都已经比过了,沧阆派虽然上场比武的有两人,但以现在的情形看,那两个年轻弟子多半赢不了。
如此一来,卫氏和聊氏两边的门派都是两负,也就是说,双方到目前为止都是平手。而看了姬花青之前几场的表现,这样的局面怕是会一直维持到比武的最后。
所有门派都输给姬花青,门派间的胜负还是无法分出,之后还得另寻方法让两方分出个高下。
这样的话,他们现在岂不是在浪费时间?但万一之后出现了什么意外或转机……
比武场上,姬花青心道:“两个流派的武功相辅相成,若它们相互攻击,谁更胜一筹?”这样想着,长刀刀尖一挑,就将那女弟子的刀引向了男弟子,男弟子短刀再次脱手,同时手臂麻痹不已,那女弟子感到虎口剧震,刀却到底还是握住了,只不过手掌颤抖,已再无多余力气。
姬花青怕他们又换武器耍新的花样,一场比武被拖延得没完没了,所以这次直接下了重手,让他们短时间内无法再出手。
闻人冲叹了口气,果然是这个结果。
雨馀凉看这场比武看得尤其仔细,他有预感自己在某天会再次对上连江和万克礼,于是未雨绸缪,要先从姬花青这里学习对付沧阆派武功的方法。
两名沧阆派弟子回到晁金遂身后。
文芝道:“我差点就以为他们要比到明天早上。”
晁金遂道:“沧阆派武功分两个流派,沧阆弟子携带两种武器,情况相较于其他门派特殊,那位姑娘只有将所有类型的组合都打一遍,才算赢了沧阆派。”
文芝嗤笑一声,道:“照你这么说,之前穹隆掌门、叶掌门、汪掌门上场时,也要将他们门派的武功全部使一遍,只有那丫头将雪山、殊华、仙霞三个门派的所有武功全都应付下来,这才算赢了他们三派。晁先生,若人人都像你这般赖皮,这比武怕是十天都比不完。”
晁金遂之前那话没说好,此刻被文芝抢白一番,后者所言有理有据,晁金遂无话可说,再辩解什么反而显得强词夺理、尴尬困窘,于是一言不发,只意态闲适地对着茶碗里面吹气。
文芝道:“你们就算耍赖,也已输了两场。”
晁金遂道:“你们又赢了几场?我怎么记得也是输了两场?谁又能笑话谁?”
文芝道:“你若是没把事情办好,是不是回去要被你那掌盟弟弟训话?”
晁金遂本来垂眼看着茶碗,文芝这句话一说,他倏地抬眼看向文芝,随后将盖子往茶碗上一盖,发出一声极大的瓷器碰撞声音。
雨馀凉看着晁金遂和文芝话里话外夹枪带棒,一恍眼才看到,从大厅屋顶那个正方形开口漏进来的光束已经在他没有注意的时候消失了。
天已经黑了啊。
同时天边似乎响起了闷闷的雷声。
越发闷热了。
姬花青觉得自己没动也在不停冒汗,不知是不是天气原因,她有些烦躁起来,想要赶快结束一切将金玉霜拿到手,于是道:“各位,我们可以继续了吗?接下来上场的是哪派的朋友?”
她本来是正手握刀,见九派只顾扯些有的没的而下一个比武的人迟迟不出来,手上一抛,又转为反手握刀。
最终灵璇子和闻人冲双双出面才使事态得以平息,下一个上场的是碧逍派。
碧逍派也是使剑,碧逍派门人的佩剑剑身极是细巧,剑长不到两尺,整把剑没有剑格,十分便于携带。
璧月夫人与姬花青斗在一处,前者先后使出碧逍派名声在外的轻云蔽月剑、流风回雪剑、芙蕖剑等剑法,碧逍派所用兵器细巧,功夫也别致,场中二人打得环环相连,丝丝入扣,两把剑交击的声响也绵密作一团。
与大开大阖的雪山刀法相比,碧逍剑法是将与前者截然相反的特性发挥到了极处。
与沧阆的缠枝流派刀法和裂冰流派刀法类似,碧逍派的轻云蔽月剑和流风回雪剑也是相伴双生的武功,这两种剑法可由一人先后使出,也可由两人配合使出,但由两人使出威力远大于一人独使。
场下文芝看到碧逍夫人一人使出轻云蔽月剑和流风回雪剑,道:“早晓得还可以派出两人上场,就该让飖雪夫人也来临蓟。某些人觉得只有他的门派才有双子武功,在那大搞特殊,嘿!”下一场比武已经开始了好一会,他依旧不忘暗讽晁金遂和沧阆派。
雨馀凉看过姬花青和沧阆、碧逍两派比武后,在脑中寻思:有些双子武功风格统一,有些则差异甚大,前者如碧逍派的武功,后者如沧阆派的武功,但无论哪种双子武功配合使用时都能产生巨大的威力,真是神奇!
璧月夫人出招姿势袅娜雅致,再与姬花青斗了一盏茶时分,使到一招叫做“浮波菡萏”的招式后,她突然收剑停手,道:“不必比了。”
其他人都感到十分疑惑,姬花青也霎时顿住动作,脸现一丝惑然。
璧月夫人先看了姬花青一眼,随后看向四周,道:“我已知道我不是她的对手,再比下去没什么意义。”她跟姬花青比武时,后者能拆解她的每一招,但就是不拆到底,她几度都以为自己下一刻便要被姬花青打落佩剑,或是剑指要害,可姬花青都在恰到好处时收手。
姬花青被卷入九派比武,其实内心思绪十分复杂,一方面她想快点结束好拿到金玉霜,另一方面,她真正上手与水西九派诸高手拆招时,沉睡的爱好又苏醒了,对方每攻来一招她都想着这是最后一招了,看完这招就结束,可手上却拆了一招又一招。
根本停不下来。
反正……金玉霜又不会自己长腿跑了,姬花青想,于是任由自己放纵些许。
她拆招时有意不拆解到底,人为地将比武延续下去,好让对面继续使出新招供她思索对应的拆招方式。
姬花青的行为让璧月夫人感到奇怪,同时也感到有些不舒服,于是主动认输结束了这场比武。
璧月夫人说完,握剑右手反背在身后,剑身直竖,自顾自地走下场,孔雀绿裙摆随着她的动作晃动。
文芝道:“璧月掌门,有点集体意识好不好?你的输赢不是你个人的输赢……诶,我说……!”璧月夫人并不理他,重新坐回碧逍派的席位上。
虽然璧月夫人主动退出让姬花青有些意外,有些遗憾,但她很快回过神来:“下一位。”姬花青略微抬臂,比了个手势,广袖展开,“有请。”
紫雁派掌门梅鹤山人站在姬花青对面,他背上背着一把刀、一顶斗笠,身着布衣,脚下穿着草鞋,比起武林中人,他倒更像是山里的樵夫,站在一众武林人士中,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比武的两人相互行礼后,梅鹤山人唰的一声拔刀出鞘,同时左手出掌朝姬花青拍来。
雨馀凉看到,梅鹤山人的刀也是长直刀,只是没有姬花青惯使的刀那么长,而相比姬花青的其他对手,梅鹤山人所使的掌指腿脚功夫显然更多。
这正是紫雁派武功的特点,刀法里夹杂掌法腿法,浑然一体又能够运用得十分灵活。掌法、腿法伴随着刀招顺势使出,刀招变幻多端,手脚功夫也也蕴含着极多变招变式,紫雁派功夫练到深处,不同的刀招和掌腿招式可随意组合,又生出更多变化。紫雁派门人和人比武,往往在一片刀光闪烁中冷不防拍出一掌或踢出一腿,使人防不胜防。
此时梅鹤山人右手挥刀,左手掌击、肘撞,既推又扫,连消带打。姬花青先是应对刀招,随后左臂伸出,手腕格住梅鹤山人肘击,顺势反拍出一掌。梅鹤山人亦出掌,两掌相击,姬花青与梅鹤山人两人手掌都被相撞的掌力激荡得立即分开。梅鹤山人右手又是削出右下斜向至左上的一刀,姬花青刀身击上梅鹤山人长刀,随后刀锋一转,径刺梅鹤山人咽喉,梅鹤山人一脚向上踢出,姬花青刀刃无法再往前,只好头向后仰闪避。
两人又过了数十招后,姬花青拆解掉紫雁刀法的一招,梅鹤山人食中二指相并正要向前戳出,姬花青却先半刻向下斜劈出一掌,梅鹤山人眼见自己这一指还未戳中姬花青就要先被姬花青手刀劈中,只得回手以小臂封挡,同时伸腿扫出,脚才将将离开地面便被姬花青一脚踩回。
下一刻,姬花青长刀已停在梅鹤山人颈侧寸许处,刀背朝向后者脖颈,刀刃朝外。
沉默片刻后,姬花青将刀撤回,向后退出两步,朝梅鹤山人低头拱手道:“掌门,晚辈得罪。”
梅鹤山人输给姬花青,不怒反笑,他神色朗快看着姬花青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说着转身回到了紫雁派的席位。
姬花青看着梅鹤山人的背影,极轻极缓地呼出一口气。
六个了。
下一位上场比武的,便是极力促成姬花青与九派比武之人,丹阳派灵璇子。
比武开始前,姬花青突然对灵璇子道:“道长且慢。”
灵璇子道:“姑娘何事?”
姬花青道:“晚辈想先看看那些宝物。”
灵璇子笑道:“姑娘还担心贫道欺骗姑娘不成?宝物就在那,待到比武过后,姑娘任取就是。”
姬花青道:“非也。灵璇道长,实不相瞒,晚辈从下午比武到现在,十分疲乏,心神已不大能集中了。晚辈素闻灵璇道长醉心于武艺,若不能以上佳的状态与道长比武,难道不是辜负了道长相邀的一番美意?若晚辈此刻能亲眼看到那些宝物,精神定会为之大振,这之后晚辈再与道长比武,岂不对双方皆有利好?”
比武之前,姬花青又是反复和灵璇子确认,又是让在场其他人见证二人的约定,就是怕到头来金玉霜的事又出什么岔子。
她唯一想要的就是金玉霜,又不想让别人看出金玉霜是她的目标。
几场比武过后,姬花青突然觉得自己仍是不够周全,越想越不放心,非要亲眼见到灵璇子所说的宝物中真的包含金玉霜不可。
灵璇子听姬花青这么说,倒也觉有几分道理,遂转过头去,对丹阳派的两个年轻道人道:“去把那口箱子抬来。”两名年轻道士拱手应声去了。
片刻之后,两名道人共同抬着一口大箱子来到了厅中。那是一口红漆描金箱,在灵璇子的示意下,箱盖被打开,箱子里的珠光璀璨顿时展现在众人眼前。
里面的各种珠玉宝石在灯光的照耀下发出的光直晃得人眼睛也睁不开,姬花青的目光在箱子里搜寻着,不一时便看到了四个鸭卵青的瓷瓶,这些瓷瓶一般形状、一般大小,皆塞着木塞子。
在一堆珍宝中,这四个瓷瓶子便显得尤为黯淡了。姬花青“咦”了一声,问道:“这不就是普通的瓷瓶?怎的也放在这里?道长该不会在糊弄我吧?”
灵璇子道:“瓶子的确不值价,值价的是里面的东西。”
姬花青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灵璇子道:“金玉霜。”
姬花青道:“金玉霜?那是什么?”
雨馀凉听了姬花青这话,不禁大感奇怪,姬花青为何要装作不知道金玉霜、连听都没听说过的样子?
灵璇子道:“一种治疗外伤的妙药,此药起效较一般金创药更快,效果较一般金创药更好。”
姬花青尚未开口,场下郎九九就切了一声,道:“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一种金创药罢了。”
灵璇子道:“此药是水南白氏祖传之物,因为药方失传,如今连白氏自己人都调配不出来,箱子里的这些,便是世上仅剩的几瓶。”
姬花青道:“物以稀为贵,就算世上药效比金玉霜还好的金创药有不少,因着就剩这么几瓶的缘故,这金玉霜也要显得特殊些。但就其本身而言,并无特别值得称道的地方。”
灵璇子笑道:“姑娘所言是极,贫道也是这么想。”
姬花青道:“灵璇道长,一会比武完,这些宝物里在下可以多拿两样么?”
灵璇子点头道:“姑娘随意取。”
亲眼见到装着金玉霜的瓶子,姬花青心里又踏实了一层,而她跟灵璇子说要多拿两样宝物也是为了混淆视听。她已经在心里想好,比完武后,她先在箱子里随意拣一件看上去贵重值钱的,然后再装作思考一番的样子,说自己随身携带的金创药刚好没多少了,顺便将不那么“贵重”的金玉霜收归囊中。
就跟买菜时顺走两根葱一样。
姬花青自有她如此费心的原因。岑氏的人无处不在,尤其在隐容术无法维持后,她无法再藏身在伪装下在江湖行走,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重新出现在那个人的视野中,是否已在他的监控之下,不管怎样,她要万分小心才好。对于金玉霜,她必须表现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只为掩人耳目。
亲眼见到金玉霜,想到不久之后便可将金玉霜拿在手中,姬花青大是振奋。她先前所言并不全是为了让灵璇子将宝物提前拿出的托词,眼下她因之前比武而累积的疲惫确实尽皆消散,她觉得体内又升腾起一股力量,精神焕发,打算全心全意应对最后几场比武。
灵璇子笑眯眯地对姬花青道:“姑娘,贫道也有一个请求。”
姬花青一愣,生怕有什么变数,随后道:“道长请说。”
灵璇子道:“先前姑娘跟各派比武,使的都是该门派自己的武功。”
姬花青不知灵璇子此话何意,道:“我是按照比武前的约定。”她暗自心惊,难道灵璇子突然反悔,不想给她宝物,要开始揪她的不是了?
似乎听出了姬花青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森冷,灵璇子道:“贫道不是在质疑姑娘,只是想请姑娘在接下来的一场比武中,所用的武功不仅限于丹阳派,而能用在场九派的武功跟贫道比试一番。”
灵璇子此言一出,场下顿时响起一片窸窣窃语之声。
姬花青又是一愣。
好奇怪的要求。
一般来说比武规则不可随意更改,但灵璇子这一改动,分明是使他输的可能性更大,因为任何人都肯定都是熟悉自己门派的武功一些,更何况九派中一些门派还存在专门克制丹阳派的武功。
因此,卫氏阵营的凌虚、殊华、沧阆、紫雁四派都只是惊讶,并没有提出什么异议。聊氏阵营这边的某些门派掌门倒是想要说什么的样子,但因为丹阳派是聊氏拥趸之首,也就欲言又止了。
穹隆老人到底还是忍不住,道:“灵璇道兄,这……唉!不合适吧?”雪山派乃水西北地武林至尊,穹隆老人十几岁时就在江湖上闯荡,从此声名鹊起,如今他年逾古稀,在水西武林资格很老,其他掌门不便说的,由他来说再合适不过。
只是穹隆老人岁数比灵璇子大,却称后者为“道兄”,他脾气急躁,跟灵璇子说话时,语气竟也柔和踯躅起来。足见在如今的水西,丹阳派才是如日中天。
灵璇子笑呵呵对穹隆老人道:“贫道心意已决,穹隆掌门无需多言。”
穹隆老人道:“可……”
灵璇子道:“至于聊公子那边,贫道自会解释。”
天影掌门文芝心道:“先是璧月,后是灵璇,怎么我们这边全是这种对输赢无所谓的队友?造孽,该多学学对面晁金遂才是!”
既然灵璇子这么要求了,其他门派也没再多说什么,姬花青自然照办,反正对她也没什么损失,不过就是接下来用出的招式丰富一点、花样多一点。
然而和灵璇子一交上手,姬花青就在心中暗惊:
好家伙!
比之前她的那些对手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姬花青不得不用出全力,她不仅剑法招式千变万化,身形也在场中游走不定,动作又飘逸利落,时间一久,仿佛场上每一块砖石,每一根柱子,墙面的每一个角落都被她踏过。
丹阳派身法也讲究清隽流丽,灵璇子与姬花青在场中滑步翻飞,毫无阻滞,同时两人长剑上招式都精妙非常,场下众人看在眼中,都大觉过瘾。
殊华剑法瑰丽妩媚,丹阳剑法仙姿卓然,碧逍剑法风流雅致,就连尚未上场的凌虚派,姬花青也将他们轻逸灵动的剑法使了出来,这几个门派的剑法各有特点,却都被姬花青使得得心应手,各自的精微奥妙之处更是展现得淋漓尽致。
不仅如此,姬花青还将其他几个门派的刀法化作剑法一并使出。雪山刀法凌厉沧桑,沧阆刀法诡秘幽深,紫雁刀法烂漫自然,除了这三派外,尚未上场的凌虚派和天影派刀法也被姬花青以剑使出。凌虚派不仅剑法名满江湖,刀法也一样出名,因为他们门派内刀法剑法本就相通,所以姬花青将凌虚刀法转为剑法遇到的阻碍也就没那么多。而天影派古意盎然的刀法被姬花青化为剑法后,其原本的刀意也丝毫不见减损。
灵璇子一边挥剑与姬花青相互拆招,一边在心内快速对来招进行着判断。
这一招是凌虚派的烟霞剑法,这一招是雪山派的飞霜刀法,这一招是仙霞派的芙蓉剑法,这一招是紫雁派的紫萸刀法,不过被她改作了剑法……这一招是殊华派的锦雁剑法,这一招是碧逍派的点荇剑法,这一招是天影派的……哪一套刀法来着?名字不记得了,但他记得拆解这套刀法的要义,这才是最重要的……姬花青将原本的刀招化作了剑招,他看出姬花青化的是那套刀法的第二百三十七招,但刀法变成剑法后,原来的拆解方式竟一点行不通了……
……这一招又是碧逍派的冰绡剑法,这一招是沧阆派的鹿蜀刀法,这一招又是凌虚派的剑法,叫……是了,叫冻泉剑法,这一招还是凌虚派的剑法,只不过她换了一套来使,这是云蒸剑法,下一招、下下招……还是云蒸剑法……
就在灵璇子以为姬花青要将这一路云蒸剑法使完时,姬花青陡然又换了一套武功来使,这次是由凌虚派晴雪刀法衍化而成的剑法,而再下一招,竟是他们丹阳派的参同剑法!
然而不管姬花青再怎么五花八门地变招,灵璇子都将姬花青的招式一一拆解,同时长剑直刺斜削,不断向姬花青攻出剑招。
无论是拆解姬花青的招式还是主动对姬花青出招,灵璇子所用的都只有丹阳剑法。他使用的剑法种类远没有姬花青丰富,却十分从容地将姬花青的所有剑招都拆了回去,同时主动进攻的势头非但不衰,还有越发猛烈的倾势。
雨馀凉在场下看得呆住,想起之前姬花青对他说的:“真正的高手,一招抵得过千招万招。只要将一套武功钻研得够深,就已经足够纵横江湖。”
灵璇子正是完美地展现了这点!
姬花青的所有招式灵璇子几乎都能拆解,就算拆不了的也能够进行封挡或闪躲,而面对灵璇子使出的丹阳剑法,姬花青拆每一招时都觉不是那么轻松。金玉霜就在那里,姬花青已然失去了比武的耐心,她不想再这么耗下去,长剑挥动,剑刃倒映灯光忽白忽橙。
灵璇子钻研水西各派武功多年,然而姬花青此刻攻向他的这招,他恍眼一看,却从未见过。
剑刃已如白鸽翅膀扑闪到眼前,带起的劲风拍打着他的面上的皮肤。
灵璇子忍不住侧过头闭上眼,姬花青看准这一时机,清叱一声,一剑白虹贯日向前刺出。
武林高手对外界的情况感知远强于常人,灵璇子眼前一片黑暗间忽觉前方有异,尚未睁眼便已横剑挡在胸前,然而姬花青这一剑的劲道极强,两剑相击发出当的一声巨响,灵璇子身体控制不住地后仰,踉跄着向后退去。
在被姬花青一剑击退的前一刻,灵璇子道:“是沧阆派的碎琼刀法!”
姬花青道:“对了!”
丹阳派的弟子见状忙进到场中要扶住灵璇子,可还没等他们走近,灵璇子已经自己站稳了。
灵璇子站定后道:“还是碎琼刀法的分支变式!”
姬花青倒转长剑,恭敬行礼道:“道长好眼力。”
碎琼刀法是沧阆派裂冰流的一套刀法,此刀法有个特点,那就是极易嬗变。碎琼刀法在数百年的传承过程中产生了多种变式,这些变式不是指一套刀法内招式的变化,而是整套刀法都变得与原刀法大不相同。不仅与原刀法不同,这些变式之间也大相径庭。
姬花青的泼火雨功虽然也能将一套武功近乎无限扩展,衍变出许多新招,但这些新招原本属于哪套武功是能看出来的。
泼火雨功无法将一套武功变成另一套武功。
碎琼刀法和它的这些变式乍看上去毫无关系,但它们仍有共同的特征,这些共同特征十分细小,隐藏在每一招的特定动作中。
姬花青的思绪忽然回到了很久以前。
她想起了曾经跟随穆禾习武的日子。
每一次师徒过招,姬花青都极尽变招刁钻之能事。穆禾出招也根据她的出招或拆招方式生出种种变化,或拆解姬花青攻来的招式,或出招让姬花青拆解。
拆解一招后,下次再遇到相同的招式,姬花青也有意避免用重复的方式拆招。她只觉每次和穆禾过招都能有新的感悟。
穆禾每天考核姬花青的武功直到她十五岁。十五岁那年,姬花青已经将整套泼火雨功学全,她也因此在十五岁生日那天得到了师父给她的奖赏。
方才姬花青使出的碎琼刀法,准确地说是碎琼刀法的变种之一,正是她曾练习泼火雨功时,穆禾给她喂招的其中一套刀法。
碎琼刀法的不少变式到如今已经失传了,而穆禾使的这套碎琼刀法,姬花青在江湖行走多年,从没见任何人使出过。
尽管如此,她也不能确定这是否是失传的变式之一,只是抱着赌一赌的想法,对着灵璇子使了出来。
看灵璇子的反应,姬花青知道,自己是赌对了。
姬花青想到这,在心里轻轻念道:“师父。”
秉延。
不过灵璇子到底是武学大师,在最后一刻通过碎琼刀法以及其诸多变式不易被人发觉的共同细节,推断出了这招刀法的来源。
在拆解敌人来招这方面,灵璇子与姬花青算是棋逢对手,而姬花青最终凭借一招已经失传的刀法,再将原本的刀法化为剑法,这才打了灵璇子一个措手不及。
笑容又回到了灵璇子脸上,他道:“姑娘武功高强,贫道佩服,不知尊师是哪位高人?”
姬花青垂眼道:“……恕晚辈不能告知。”
见姬花青不愿回答,灵璇子也不以为意,呵呵笑着转身离场,方才进到场中来的丹阳派弟子紧随其后。
郎九九笑道:“好险,还以为牛鼻子要赢下一场。”他望向闻人冲,“下一场就该咱们了,闻人师兄,派谁上?”
闻人冲转头道:“双儿,如何?代表我们凌虚派上场比武。”
那身背双兵的少年褚双拱手道:“是,闻人叔叔。”
郎九九吃了一惊,道:“闻人师兄,这不妥吧?”这次凌虚派来临蓟的人中,除闻人兄妹、郎九九外,其余全是年轻一辈弟子。闻人梦受了伤,郎九九以为上场跟姬花青比武的不是闻人冲就是自己。
闻人冲道:“郎兄弟,看了这么多场,你也应该看出我们不是那姑娘的对手了,既然如此,还不如让双儿实战历练一番。那姑娘会各家各派武艺,让她做双儿的对手再合适不过。”除此之外,他还看出姬花青并非手辣歹毒之人,这才放心让褚双跟姬花青比武。
褚双走到大厅中央,晁金遂见凌虚派不是闻人冲亲自上场,忙道:“闻人先生,怎么……”
闻人冲知道晁金遂一心想要赢得比武,好让卫氏成功入主水南,可事实是,这一场比武就算他上结果也是一样,遂对晁金遂道:“晁先生,褚双是我凌虚派年轻一辈弟子中的佼佼者,由他上场,不会有问题。”晁金遂本来还想说什么,但目光落到褚双背后的一对刀剑上,也勉强接受了闻人冲这一说法,遂不再提出异议。
姬花青见凌虚派上场的不是郎九九倒是松了一口气。就郎九九那种在敌人身周蹿来蹿去的打法,她还真不知该怎么应付,甚至想着干脆直接认输了事。她见眼前这跟雨馀凉岁数差不多的少年身后交叉背着一刀一剑,知道这少年就算在凌虚派中也是少有的刀剑双修的弟子,于是笑道:“不知小兄弟是要跟我比刀还是比剑呢?”
褚双唰的一声抽出背上长剑,右手握剑挽了个剑花,左手捏了个剑诀,道:“比剑。”
姬花青道:“好。”也拔剑出鞘,正要出招,褚双却突然开口:“慢,这位……姐姐,在下还有一个请求。”
这声略微生涩的“姐姐”倒是让姬花青心里一乐,她看着褚双,道:“小兄弟请说。”
褚双一抱拳,道:“在下想请姐姐像方才与灵璇道长比武那般,用各派招式与在下过招。”
晁金遂听褚双说出这话,从椅上坐直了身子,看向闻人冲。
对面天影派掌门文芝笑道:“小子以为自己能跟灵璇道兄一样呢。”但凌虚派属卫氏阵营,输了最好,所以聊氏那边的五派也没有多说,只等着看乐子。
褚双说出这话,显然也出乎闻人冲的意料,他面色微愕看向场中,道:“双儿,不可莽撞。”
褚双对闻人冲道:“闻人叔叔放心,双儿心里有数。”他复又将头转了回去,看着姬花青,“所以姐姐肯答应么?”
姬花青目光在场下闻人冲、晁金遂等人身上扫过一圈,寻思道:“到现在为止,比武已经比了有七场,两边却仍是平手,这少年显然不可与灵璇道士相提并论,我以与灵璇道士相同的方式与这少年比武,九派全部比武完后,双方若还是未分出胜负,卫氏那边的门派说不定会质疑比武的公平,要求重新比过,到那时我还轻易脱不了身。可若不答应这少年,显得我是看场下那群人的眼色行事,且对这少年也不尊重。”
姬花青沉吟一阵,对褚双道:“小兄弟,这样吧,我用五路剑法跟你比试,你意下如何?”方才她跟灵璇子比武时,九派武功都有涉及,且每一派不止用了一套该派武功,现在跟褚双过招,她只用五路剑法,也算是大大降低了难度,一会若晁金遂之流提出质疑,她就拿这个来堵他的嘴。
褚双道:“这五路剑法分属五个不同门派吗?”
姬花青道:“是。”跟褚双比武,姬花青也不用那些由刀法转化的剑法了。而为了平衡难度,她也决定不用泼火雨功。
就以原版的剑法与褚双过招。
褚双道:“好,就这么说定了!”五路剑法就五路剑法,只要能让姬花青用其他门派的武功跟他过招就好,他也不太过贪心。
姬花青将凌虚派冻泉剑法,殊华派衔燕剑法,丹阳派开阳剑法,碧逍派芙蕖剑,仙霞派兰芷剑法五路剑法|轮番使出,霎时间场上剑气纵横,圈转如轮。
褚双身法灵动,蹿高伏低,上下左右,游走任意,步法方位变化多端,以他的年龄能有这般了得的轻功,在场之人也不由得大为叹服。
然而褚双却发觉无论自己闪向何处,眼前都是白光一闪,一股凌厉的剑气便随之追到,只得不停招格。
褚双往往刚适应一路剑法的节奏,正准备出招反击时,姬花青下一招便换了另一种剑法,让他适才酝酿的应对招式全部落空,又要继续被迫格挡。且姬花青招式转换流畅,前一种剑法与后一种剑法之间的转换毫无阻滞,众人往往只听到当当当当几声兵刃相接的脆响,姬花青便已陡然换了一路剑法来使,且几声促响之间间隔极短,犹如一声。
斗了数百招后,褚双察觉到姬花青剑法转换得越来越没有规律,这路剑法使几招,那路剑法使几招,这路剑法使十六七招,那路剑法使数十上百招,或干脆将一路剑法全部使完,中间又夹一两招其他剑法。
如此随手拈来,任意为之,竟将有限的几路剑法使出了花来。且她出招行云流水,节奏越来越快,如瀑布飞流直下,源源不断倾泻而出,似是使得越来越得心应手,所以尽管只用五路剑法,剑招不免重复,但次次都让褚双措手不及。
雨馀凉看得瞠目结舌,心想与姬花青同行这么久,她却仍有这许多惊人艺业没有给自己看到。而在这座大厅之外,盟主府邸前院的一处楼阁上站着几道人影,他们通过大厅房顶的方形开口也正看着下方的比武。
其中一人四十多岁,留着一撮山羊胡须,正是玄同教主康忱守。而站在康忱守旁边的那人是个模样清秀的少年,若姬花青和雨馀凉见了这少年定会大吃一惊,因为他——
不是此前在鸿州见过的宋子期又是谁?
他不是该跟鸿羽镖局的人在一块么?怎么又会跟魔教教主站在一起?
在康忱守和宋子期前面,还站着一个劲装结束,头戴斗笠,脸上带着铁面具的人。
宋子期对那戴面具的人道:“师兄,之前我在鸿州遇到的就是她。”
康忱守在一旁暗想,自己身前这戴着面具的男人在九派刚爆发争论时就已经来到这里,本来说看一会就走,结果在这里待到现在。
天都黑好久了。
而且此时这般闷热,又见天边不时有闪电几闪,一会很可能要下雨。
似乎有某种神奇的感应一般,康忱守正这么想着,那戴面具的人就道:“走罢,回水西。”
康忱守道:“是。”他想了想,还是道:“呼延酬……教主就这样答应他么?”
戴面具之人道:“他这些年来为我教做了很多事,且一直没有二心,他既想走,就让他走吧。”
康忱守道:“可他知道的实在有些多。”
戴面具之人道:“以呼延酬的性子,他不会说。”他顿了顿,“而就算有人以别的东西要挟他让他说,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也无所谓了。”
康忱守道:“那之后……”
戴面具之人道:“我已明确告知他,既选择脱离我教,那么他今后陷入危难,我教也不会施以援手。我教跟他,从此再无干系。”
康忱守道:“是。”
戴面具之人一边转身一边道:“教里其他人呢?”
“已经坐上回水西的船了。”康忱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