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走出曹壬的院子,陆萸就已经受不住脚底的疼痛,将半个身子都倚靠在了三伏身上。
三伏心疼道:“女公子何必逞强呢?您这样,又要更长时间才能恢复了。”
“只有这样,君期才不会担心,你让阿桃再给我换药就是”见过曹壬后,陆萸心中欢喜,说话也轻快起来。
她脚底的水泡溃烂后和袜子严重粘连,当初为了脱下袜子,硬生生把脚底的皮都撕走了大半,上的药也是消炎生肌的药,今日一番折腾,还没长全的脚底又裂开了。
阿桃边上药,边自责道:“早知这样,奴就不来唤女公子前去了。”
陆萸笑道:“不怪阿桃,是我爱面子而已。”
“奴只是笨,奴不傻,慧悟法师为了见您不肯用药,而您为了见他坚持下地走路,又岂会是为了面子”阿桃说着,已经红了眼眶。
她不知道陆萸和慧悟法师之间有什么过往,但只凭这样的互相牵挂,就已让她动容。
大魏民风很是开放,她的师姐们也和她讲过很多男女间两情相悦的故事,那些故事总能让她听后感动不已。
可没人和她讲过一个僧人和世家女间如此牵绊的情谊,隔着佛门清规,隔着世俗伦理的他们,如何才能如故事中那些男女一样,寻得一个完美的结果呢?想来是永远不可能了。
原来,哪怕是出身名门世家的女子,也会有无可奈何、身不由己的时候。
如此想着,她愈发难受起来,只是一个劲地低着头包扎起来。
“阿桃,你可还有其他名字?”陆萸看着仿佛就要哭出来的女孩,突然起了恻隐之心。
她是个敏感而善良的孩子呢,才从几个小小的细节,她就能共情别人,这样的孩子让陆萸忍不住想要了解更多。
“奴是孤儿,不记得家人,因师傅捡到奴的地方有一棵桃树,师傅就给奴取名阿桃”阿桃回。
她是个不幸的孩子,自幼被父母遗弃,却也是个幸运的孩子,被上山采药的医官捡到,医官给她取名阿桃,和医馆中的其他孩子一样,都没有姓氏,只有名字。
在这个时代,没有姓氏的人很多,名字被改来改去的人也很多,阿桃更幸运的地方,她不是任何世家的奴隶,只是因为被师傅特意交待过而次次在陆萸面前自称“奴”。
陆萸忍不住道:“你日后无需在我面前称奴。”
阿桃闻言,抬头看着陆萸傻笑着回:“您的好意奴心领了,可奴怕师傅会不高兴。”
“我会和你师傅解释的,你不用担心”陆萸笑道。
阿桃笑道:“那我就不和您客气了。”
“嗯,我会告诉你师傅,阿桃是我见过最聪明懂事的女孩”陆萸答。
阿桃听了,忍不住羞红了脸,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低下头继续给陆萸包扎。
待阿桃走后,陆萸对三伏道:“总有一天,我要在大魏开设女子书院,让大魏所有进不去学堂的女子都能进女子书院读书习字。”
三伏闻之,心底深受震撼,从她被陆歆安排到陆萸慎边的那一日起,陆萸的所作所为一次又一次刷新了她的认知。
她也不是没有见过其他世家女,可没有哪名世家女如眼前的少主这般勤勉克制且自律。
当世家女们关注琴棋书画时,少主关注的是书院课程完成情况和期中期末考核试题的改进建议;当世家女关注各种节日聚会搭配什么首饰时,少主关注的是华彩阁的茶点促销推广方案如何更新;当世家女们忙着在聚会上吟诗作赋时,少主正在忙着整理第二年的新书印刷名录。
这样的勤勉,让她气血严重亏损,可即便如此,她亦没有打算放弃,她是女子,却做了很多男子才做的事,而她最终的心愿竟然是想让所有女子都能读书吗?
这样的愿望真是太大太深远了,古往今来,还未有人能够实现,倘若别人听了,或许只会说一句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三伏在见识过陆萸的努力后,坚定地认为:那一天一定会到来。
陆萸第二日没有去看曹壬,因为她脚底的伤势的确很严重,三伏担心留下病根,所以极力阻止她下地走路。
没办法,她让三伏找了一些纸,然后凭着记忆折了一只小狗和一只鹦鹉。
折好后,她让三伏送去给曹壬,顺便转告一句话:安心服药,长安再见。
只有折纸没见到陆萸,曹壬心底有些遗憾,但听过三伏转达的话,他笑道:“好的,我听阿萸的。”
就这样,二人在晋临住了十天后,才启程前往长安。
临行前,医官想让阿桃同行去长安,可陆萸不知道接下来的行程还有什么危险等着他们,且阿桃想要学医术,就不能中断学习,所以她拒绝了。
她留了一枚玉佩给阿桃,让阿桃有机会的话就去建业找她,阿桃激动地收下了。
再次启程,除了一百名陆氏部曲,太守还送了五十名府卫一同护送慧悟法师。
因曹壬的身体还未完全康复,陆显给他配了一辆牛车,而陆萸则继续和陆显同乘。
好在去长安剩下的这段路上,除了遇到两波小打小闹的山匪,没有再遇到上次那样的围杀,他们是在十八天后的下午到达长安城的。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陆萸掀起车帘,看到城门上大大的长安二字,突然想起这句诗,深秋时节的长安想来和这诗一样吧。
长安曾是西汉的都城,虽东汉定都洛阳后,这里被冷落了,但这个城市的繁华程度并不亚于洛阳,陆氏在长安有绸缎铺子和茶叶铺子,也购置有私产别院。
茶叶、丝绸都是销往西域最多的商品,所以,世家和富户在长安城里置办一个宅院作为落脚点非常有必要,谢洐虽然大部分时间在江东,但也会抽时间在长安小住。
长安城的繁华和洛阳是不一样的,这里胡汉杂居,鳞次栉比的商铺其种类甚至远超洛阳,波斯舞女边表演边揽客、卖酒的胡姬推销酒也不忘了舞一曲,这是个包容性很强的城市。
长安城的集市分东西两市,和洛阳城不同的是,两个集市都在内城且只用一条华阳街分隔开,从北面的横门入城,就能顺着华阳街逛东西市,为方便行商,商户的宅子大多在西市以西的孝里或者东市以南的戚里。
戚里在西汉时期是皇室外戚居住的地方,东汉以后长安被冷落,皇室外戚都去了洛阳,这里就成了州牧府和世家大族的宅邸。
陆氏刚好就买在了戚里,门前的路右转过去不远的地方是谢氏府宅,再过去是吴兴沈氏。
经过一段时间的换药和休养,陆萸如今已能下地走路了,她下车后,和陆显一同守在门口等着慧能将曹壬从车中接下来。
曹壬一路上都喝着药,奈何风餐露宿的赶路,没办法熬制补气血的膳食,所以虽然命捡回来了,气色却依然很差。
陆显向白马寺一行人抱拳行礼,道:“慧悟法师身体未痊愈,几位法师可在陆宅小住些时日,再出发去鸡鸣寺。”
慧能也知道师弟没有痊愈,于是没有拒绝相邀,而是双手合十,道:“多谢陆施主仁厚,贫僧等就再叨扰些时日吧。”
陆显给白马寺的僧人让出位置,比了个请的手势,然后带着一行人进了陆宅。
曹壬走过身旁时,陆萸朝他微微一笑,用仅二人可闻的声音道:“好好用膳,明日再见。”
曹壬低声回:“好,我听阿萸的!”
因只是为了行商方便购置的府宅,所以陆宅的院落不是很多,只有一个三进的正院,和两侧的东西两个偏院,共五个院落而已。
陆显把白马寺一行人安排在了东院,而陆萸则去了西院。
终于到达长安了,临年关只有三个月,接下来还得日以继夜的赶工才能完成,陆萸打算这两日先好好休息,再开展接下来的工作。
长安的气候比洛阳要寒冷,如今才入深秋,就让陆萸感觉仿佛已经进入江东的冬天。
清晨起床时,呼出的气带出一圈薄雾,三伏忙给给陆萸换上了冬装。
穿戴好后,陆萸先是去正院向陆显问安,知道陆显今日要去雍州牧府,于是和他俩简单聊过后,她就去东院看曹壬了。
进东院时,武僧正在院中练棍法,而曹壬的两个师兄则正打坐修禅。
见到陆萸,他们齐齐向她双手合十行礼。
陆萸回礼,笑问:“几位法师对府上的膳食有没有什么建议?”
慧能忙行礼回:“膳食极好,贫僧等荣幸享之。”
“那便好,不知慧悟法师可曾用过早膳?”陆萸边问着,边向里面走。
慧能犹豫了一下,还是引着陆萸进了内室。
曹壬已经用过特别熬制的药膳,因体力不济,只能靠坐在床头休息着。
见到陆萸,他笑道:“见你这穿着,我还以为不小心睡入了深冬。”
“还能打趣我,看来恢复得不错呢”陆萸笑着回。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陆萸觉得二人经历过一番生死共患后,曹壬看她的眼神更大胆了,如今还有慧能在一旁呢,他竟然可以笑着打趣她,而且那视线一直在她身上不曾离开。
陆萸不着痕迹地转开视线,然后找了个不远的距离席地而坐后,才道:“药膳食用后如有不适,可随时让府上的厨子更换,今日三叔父去州牧府了,待他和州牧对接好开工时间,我就要去工地了。”
“书院地址选好了吗?”曹壬问。
陆萸点点头:“在我们还没出发前,州牧李信就已去信和祖父商定好了,打算把书院地址选在明光宫东北边的位置。”
当年西汉灭亡,赤眉军烧毁了长安城的宫殿,后来东汉时期修复了建章宫、未央宫和长乐宫,明光宫却一直荒废着,被火烧过的地方,迷信的世家和富户都不愿意去沾那块地。
那块地就一直那么荒废着,如今想把书院建在那里,倒也不失为好地址,明光,也是个好名字。
“看来雍州牧很重视书院的建造”曹壬道。
“是呀,我原还担心被选去城外,若胡人突然作乱书院岂不是毁了,如今在内城,真是再好不过了”陆萸道。
“何时出发去工地?”
“最迟后日,也有可能明日一早就出发,图纸是我设计的,有我在场讲解可以缩短工期。”
“那你白日在工地,夜里回来吗?”曹壬问。
“不一定,年关将近,工期紧迫,他们可能要连夜施工,那样我最好是在一旁守着,以应对突发状况。”
顿了一下,陆萸接着道:“你安心在此休养,养好身体再出发也不迟,只是届时我可能无法回来送别。”
“工期结束后,你就要随陆三郎回建业了吗?”曹壬心底不舍,问出声音很是低沉。
其实陆萸心中也有万般不舍,可慧能法师如今正像一根柱子似的杵在一旁,很多话不方便说。
于是笑道:“若是书院建成,我差人去鸡鸣寺通知你,你来看看可好?你还没见过星火书院的模样吧?”
曹壬闻之,笑答:“我会好好在此休养,你无需分心担忧我,照顾好自己要紧,我也会在鸡鸣寺静候佳音。”
他已经在心底默默做了决定,待长安的星火书院建成,他要亲自告诉她自己的打算。
慧能其实也很纠结,曾几次想要写信给净觉主持,却都忍住了,今日立在一旁,也只是为了让师弟避嫌,只是听见陆氏女郎要去建书院,一股敬佩之情从心底油然而生,那些纠结突然就都消失了。
她不是普通的女郎,所行之事也非普通女郎能做到,如此大气的女子,他如何能以小人之心度之?罢了,只要二人间无破坏佛门戒律的行为,他就睁只眼闭只眼吧。
思及此,他突然开口:“贫僧去看看药好了没有,女公子和师弟慢聊。”
陆萸有些惊讶于他突然的松懈,起身回礼:“法师先忙。”
慧能离去后,曹壬笑道:“你坐近些可好?我都快看不清你的脸了。”
陆萸听了,从敞开的房门看出去,看过还在打坐的师兄和练棍法的武僧后,回过头对曹壬俏皮一笑,“那么多人守着你呢,我可不敢乱来。”
曹壬轻笑出声:“你就算乱来,我也是自愿的,他们无可奈何。”
之前那个奇怪的感觉又来了,陆萸狐疑地挪近一些位置后,看着曹壬问:“这是我认识的君期吗?我怎么感觉你被人掉包了?”
“怎么?你不信我?”
曹壬假装很是受伤,一脸难过地叹道:“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阿萸,这一路我是这么过来的,你呢?”
陆萸原只是玩笑般问问,如今听他一番告白,又羞又紧张,忙低声道:“我信你行了吧,你小点声,你师兄马上就要进来了。”
她说着话,还不时看向门口,真生怕慧能突然站在门口,那可真是尴尬也找不到地方躲起来。
见状,曹壬忍不住轻笑出声,笑了好一阵,才道:“我不怕的,你以后也不用怕,我们是彼此的星光,又何惧世俗眼光?”
他说的认真,看她的眼神也那样认真,清澈明亮的双眸满满都是她,让她不由自主跟着沉沦。
她喃喃回:“好,以后我也不怕了,只要君期开心,我怎样都行。”
闻言,曹壬忍不住再次笑出声来,这样痴痴傻傻的阿萸,和当年的青团一样,看起来如此可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