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放下过一次了,这次绝不会再放手”曹壬坚定的答着,脚下的步子没有减速。
闻言,陆萸用尽仅有的一丝力气揽住他的肩膀,头靠在他的背上,沙哑出声:“君期真是我见过最傻的男子。”
整个第四天,陆萸都是半昏迷状态在曹壬背上度过的。
夜里,在凉爽的树林中,她醒来过一次,醒来时发现头枕在他的膝头,而他正闭目打坐中。
她费力睁眼,仰面看着已然憔悴的曹壬,因连续四日无吃不喝让她大脑变得迟钝,脑中已经不会思考,神志也开始变得模糊。
再次昏迷前,她终于想起,她是想伸手摸摸那张憔悴的脸,向他道一声:“晚安”的。
第五日,依然艳阳高照,曹壬背着陆萸找水源的时候,遇到了几名晕倒在路上的人,因为担心瘟疫,他没有靠近,不知道那些人是否还活着。
这一日,陆萸没有再说过任何话,她梦见了前世儿时的记忆,泥泞湿滑且弯弯曲曲的田埂、摇着尾巴的大黄狗和陪伴她走过十五年的奶奶。
梦境那么美,让她不再惧怕死亡,哪怕是在梦里,她依然告诉自己,就这么睡一辈子也是好的。
至夜里,她不知身在何处,却被落在脸上的湿热拉回到了现实,他们还没有找到陆氏部曲。
又有一滴湿热落在脸上,她挣扎着想要清醒,却只能迷迷糊糊地问:“君期,下雨了吗?”
曹壬没有回答,湿热的水滴接连落了几滴在她的脸上。
哪怕脑袋已经混沌,她依然猜到了,那是他的泪,哪怕当年见过他和病魔苦苦斗争,她也从未见过他落泪。
这一刻,她的心如有如被一把小刀深深扎入,虽没有马上出血,却疼的让人窒息。
虽然已经睁不开眼去看他,可她还是用尽力气嘶哑开口:“倘若我死了,就把我随便扔在林中就行,不要浪费体力挖土。”
“你不会死的”曹壬抱紧她沉痛出声。
听到他胸口的心跳声,陆萸回:“你一定要活着回去,这样才能为我诵经超度,来世,我不想轮回为人了。”
闻言,曹壬更紧的抱住她,眼泪再次落在她的脸上,他哽咽着问:“若无轮回,我该去何处找你?”
陆萸想要伸手替他擦去眼泪,手却早已听不了大脑指令,她听着一下一下的心跳声,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回:“我只想成为一棵菩提树,长在你修行的禅院中,或者成为一只鸟,落在你的肩头陪着你修行。”
他这一世若修得正道,是不会再轮回了,她哪怕再轮回几世都遇不到他了,那她何必还要轮回呢?
曹壬闻言,已然泣不成声,自母亲去世后,他以为自己不会再落泪了,可如今看着虚弱不堪的她,想到可能将要永远失去她,他仿佛又回到那日午后。
他的母亲是割腕自缢的,他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最先入眼的是那一地的鲜红,他从不曾知道一个人可以流那么多血。
那时候的他惊恐、悲骇、无助,惶惶如丧家之犬,他的母亲不要他了,以那样惨烈的方式将他永远抛下了。
所以他哭得停不下来,他知道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在乎他了,也是那一次之后,他仿佛哭光了所有的泪水,导致之后再也没有落过泪。
此时此刻,感受着陆萸越来越弱的呼吸,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满地的血,惊恐、悲骇、无助再次袭来。
血!他猛然回过神来,抽出匕首毫不犹豫的划破左手掌心,血珠很快就沿着伤口冒了出来。
他立即惊喜地将伤口放到陆萸唇边,低声道:“阿萸,我找到水了,你喝一些吧。”
迷迷糊糊间,陆萸听到曹壬的话,本能的张着嘴吸了进去,只觉得一股温热随着她的吸吮流入口中。
那是极咸的味道,她脑中一个念头闪过,可终究求生的本能战胜了理智。
看着她将掌心的血悉数咽下,曹壬脸上终于笑了,真好,她能陪伴自己的时间又多了一点。
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惧怕鲜血,因为他终于可以用自己的方式留住想要留住的人,哪怕或许只有短短的几天,只要她还活着,他便已知足。
陆氏部曲是在遇险后第八天,在一片靠近山路的树林中找到他们的。
彼时,曹壬早已昏迷,却仍一只手紧握匕首,一只手死死将陆萸揽在怀中。
三伏一遍一遍在他耳边说着让他放手的话,他都不愿松手,最后还是几个部曲合力才将二人分开。
也是在那一刻,大家才看到他那布满伤口却已经干涸的掌心,一时间无人不动容落泪。
陆萸是在被救后的第二天黄昏醒来的,此时落日余晖透过窗棂照进来,满室染金。
看着如此朦胧梦幻的环境,她以为自己到了天堂,好在,仅一瞬间,脚底传来的疼痛将她拉回到了现实。
女医正在给她更换脚底的药,虽然已经很轻,却还是因伤口溃烂得严重,免不了疼痛。
陆萸刚被救回的时候,脚底水泡早已溃烂,细布袜和伤口严重粘连,连三伏给她脱鞋袜的时候也忍不住被吓到,她自己却因为昏迷许久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如今她已断断续续喝过几次汤水,虽然身体依然很虚弱,但也能感知到疼痛了。
三伏见她醒来,忙惊喜开口:“女公子,您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的?”
陆萸声若纹绳:“君期呢?”
“慧悟法师在另外一间房养病,女公子无需担心”三伏忙回。
闻言,陆萸松了一口气,再次昏迷过去。
昨日从密林中将二人带回来的时候,医官已经给二人都看过了,陆萸的伤口都在脚底,也未流多少血,只是因为连日不吃不喝导致体虚而已,只要这几日慢慢进步,就没有什么大碍。
反倒是曹壬比较严重,他不吃不喝那么多天还流了那么多血,气血两亏之下,想要醒来除了靠药材,还要看运气。
陆萸在第三天清晨,才算彻底清醒。
她从三伏口中知道此刻他们一行人在冯翊郡的治所临晋,此处的郡太守出自荥阳郑氏,因郑氏老夫人重佛,连带这郑氏子孙都对白马寺的僧人也非常礼遇,更别说是曹壬这等名人。
陆显才和太守说明情况,冯翊郡郡太守就立马让本郡最好的医官给他们医治。
陆萸喝过一碗红枣粥后,问:“君期还未醒来吗?”
“奴婢刚才去探望法师的时候,他还未醒,不过,慧能法师告诉奴婢,慧悟法师今日能少量进食了”三伏说着,想起那日紧紧抱着女公子不松手的佛门僧人,再次感叹造化弄人。
他们二人明明有着这么深的感情牵绊,却终究不能走到一起,实在太可惜了。
陆萸闻言,微微皱了皱眉,怎么这么久还没有醒?
她想起身去看看,可低头看到被包扎得像粽子一样的双脚,只能道:“你去替我守着他吧,若醒来立马告诉我。”
三伏见陆萸终于恢复了一些,收起食案后退下了。
不多时,陆显来看陆萸。
看到一脸苍白斜靠在床头的陆萸,他止不住后怕。
他关切的问:“可还有哪里不适的,我让医官来诊治。”
摇摇头,陆萸道:“侄女很好,抱歉,让三叔父担心了。”
闻言,陆显轻叹一声:“好在老天开眼,不然我都不知如何向父亲和兄长交代了。”
陆萸笑回:“这次纯属意外,三叔父无需自责,都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来我将来是能干一番大事业的。”
见侄女这么乐观,陆显也跟着被感染了,他原本还担心经此一事,这么娇滴滴的女孩怕要被吓得病上一阵子,甚至有可能很久都不敢出远门。
如今,眼前的少女仿若从未经历过任何险情,笑得一派自在,反而安慰到了他,他笑回:“也不知二兄是如何把你生养得如此优秀的,真该让你七弟跟着你学。”
陆显的儿子行七,比陆萸小三岁,如今正在陆氏学堂学习。
“可别,旬公当年在学堂授课时,常说我如朽木,若七弟跟着我,定要学坏的”陆萸俏皮的回。
见她如此贬低自己,陆显轻笑出声:“难怪大兄和大嫂老想把你留在荆州,原来是你这么会说话。”
叔侄二人轻松的聊着听,陆萸简单说了被救前那几天,她看到的人和事。
陆显听到他们被人当食物时,也觉得后背阵阵发凉,在听到桃花沟的火时,也沉默了好一会。
天灾人祸面前,是讲不了人性道德的,他们不过为活下来罢了,又能有什么错。
想起被救前,自己迷迷糊糊喝过的“水”,陆萸问:“君期是不是把找到的水都省给我喝了,所以到现在都没能醒来?”
闻言,陆显看着她沉默片刻,那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只回:“慧悟法师此番用尽全力助你脱险,我陆氏欠了他一份人情,父亲已经让你兄长代你去白马寺表达谢意。”
因为三伏不方便进屋去看曹壬养病,陆萸只能又问陆显:“君期没有受伤吧?”
“没有,只是疲累过度,需要休养”这次陆显回答得毫不犹豫。
想到他在又饿又渴的情况下背着自己走了好几天山路,想必也是累极,陆萸没有继续追问曹壬的情况,而是问了那几波山匪的情况。
陆显和陆萸走散以后,陆氏部曲既要和山匪继续周旋,又要派人去追他们,所以也没有时间去查那些人。
好在山匪很快溃不成军,四处逃散,他们才能集中人马去营救他们二人,只是遇到天黑,当天夜里搜救难度大,待第二日搜救时,他们又发现到处都有痕迹,他们只得分开搜寻。
在搜寻到第三天的时候,他们发现有人在不停误导他们搜寻。
“那时候,我想着:若找不到活着的你,父亲和兄长该有多难过,于是我带着他们一直不停的搜寻,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陆显笑道。
陆萸也笑道:“这是三叔父心诚则灵,感动上苍了。”
陆显想说感动上苍的人不是他,而是那个还在靠药物吊着的慧悟,可他不能说实话,那样的真相太过沉重。
白马寺那几名僧人明显不想让他们引以为傲的门中弟子再和陆氏女有任何牵扯,那样高洁且被主持和白马寺寄予厚望的佛门弟子,哪怕怀抱女子不松手,在他们看来,也不过是在替佛祖拯救生灵罢了。
他可能会成为名垂千古的一代高僧,他的一切都不该沾染和留下任何污点。
而眼前笑容明媚如朝阳的侄女,陆氏一族也不会让她被世人诟病嘲笑,所以他已经交代过那天所有在场的人:他们只是在林中找到晕死的陆萸和打坐的法师。
夜再次袭来,休息够了的陆萸失眠了。
她轻轻波动着手腕上的星月菩提,看着静静的躺在床上想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
半昏半醒的时候,她看不清曹壬的脸,可她还记得她说过的每一句话,还记得他落在自己脸上的泪水,那样滚热那样深沉。
以后的日子里,她不会停下开拓事业的脚步,等世家们发现陆氏的野心后,她所要面临的危险只会有增无减,所以,哪怕是为了他的安全,她亦不能在人前与他有太多交集。
经过这次劫后余生,她更加懂得珍惜生命,他若只是白马寺的僧人,又何须与自己一起面对未知的暴风雨。
如此想着,陆萸的心中哪怕对他依然有着比以前更深更浓的眷恋,她也坚定的认为,只有各自隐忍成彼此的星光,才是最好的结果。
她不想再看他落泪了,那样真的太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