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并快乐着过完全年最热的两个月,终于没那么忙了。夏季的暑气还未全消,白天依旧日头火辣,但至少早晚间没有热得吃不消了。夜风清凉宜人,就适合晚饭后出门散个步感受感受不夜城的生活气息。
可柳竹忞一点好心情都提不起来。
糟心的事有两件。一是,他特意排出几个晚上时间,准备去自己这片驻地的演艺协会服务窗口抽签排场地,结果发现自己的街头艺人许可证过期了。有效期半年,这次是9月初到期,就差了几天。
明明6月和猫猫宝去漫展、在步行街的许可演出点拉二胡那次,自己带在身上时还记了日子,心想过两个月得续申请来着,结果一忙两个多月,就这么给忘了。
这东西有效期内续办倒不难,一旦过期重新申请,考核就高标准严要求,堪比自己当年艺考的程度。柳竹忞只是想合理合法在夜幕的街边拉拉二胡乐活人生,如果有人喜欢听当然高兴,能抽到商场室内、地下通道这种有空调的地方就更好。
口罩墨镜一戴,小辫一扎谁都不爱,能表演的同时保留了隐私和边界感、不用忍受公园里被大爷大妈问东问西的社死尴尬,那种恰到好处的快乐,想想就美得很...这下好了,美梦碎了,重新递申请材料等考核,得等明年了。
二是最新投试音通过的一个项目,都开始进棚录了,导演突然异想天开,要求把自己角色在剧里的一首歌往跑调唱。柳竹忞尝试为此挣扎,原著从头到尾字里行间,压根看不出这角色有唱歌跑调这回事。
导演只能冠冕堂皇透露一些大人的理由:“甲方爸爸的要求。而且你不觉得,这样更有反差萌吗。”
于是他反反复复试了二十几回,就是调不出甲方爸爸需要的那种、五彩斑斓的黑。
这个坎过不去,感觉自己练了这么多年的大号都要破碎崩塌一文不值了,柳竹忞就是找不到办法,一肚子郁结消不下去,把劲头都发泄在阳台的动感单车上。要是楼下没住人,还能再多练套拳脚。
他左思右想,终于想到个有望一问的人,抄起手机先给人助理打电话。他们在外地,洛梦熹说苏安辰正在节目录制现场,等结束了就联系他。
手机噼里啪啦响起来的时候,是凌晨四点。
【鹿过.gif】
【碗上好.jpg】
【不对】
【枣上好.jpg】
【什么事什么事】
柳竹忞剪视频一帧一帧看到眼花,把软件窗口最小化,换出电脑端的聊天窗口:【能打电话说么】
手机马上开始唱歌。苏安辰一点没有熬夜的样子,听得出在车里打电话,一上来就用种装可爱的声音叨叨:“Hello ~黑夜即将迎来黎明~凌晨四点的灵墨市欢迎您——你是等我一起看日出吗?”
柳竹忞直奔主题:“老板,问你,要唱歌跑调怎么办?”
苏安辰奇怪地发出一个鼻音:“哼?你又不跑调…”
“不对我重说。”柳竹忞压着自己又要冒上来的崩溃,一字一顿,“怎样、能让自己、把歌、唱跑调。”
“…啊?”
“要浑然天成、丝毫不刻意的那种。”柳竹忞复述甲方爸爸的要求,“表现一个唱歌跑调的人,尽自己努力往调上唱,显出他认真深情又专一,但最终唱出来的效果要有点微妙的不对劲。”
“…啊?”苏安辰以为柳老师大晚上、呃早上,在耍他。想想不对,这是他从七八个小时前打电话找来,等到现在都要问的问题。
于是沉声认真答:“很难,这是种本能的发声反应,装不出来。会唱歌的人装唱不好很明显。你有再多技巧是另一码事,一旦刻意装,不管把调怎么改,脑子里就知道不对,更别提那些不着四六的要求。”
“道理我知道,我想要方法。”柳竹忞光说就烦躁,“我就是怎么试都不对劲,听着怪得很。靠我自己是不行了,我脑子里定死了。”
“那找我有什么用?”苏安辰不知道自己怎么做他的希望之光,自己唱歌又不跑调。
“我本来想问我大学专业课老师的…”
“欧——怎么说?”笑死,一个还拿过声乐学位的人,去问自己老师怎么唱跑调。
“…没敢呀,怕被骂。也问过别人了,都没用,但你是第一个、唯一一个…”
“什么?”
柳竹忞咬牙:“说过我唱歌跑调的人。”
电话里静了几秒,突然爆出一声夸张的、七拐八弯的、不可思议的叫:“有~吗——?!”
他不吃这一套:“少装了你都想起来了。”
“那不一样。”苏安辰立刻恢复正经,“不是变个调那样简单的事,你脑子里已经有先入为主的正确印象,就你那死脑筋,自己掰不了。”
“…”
“怎么不说话?”
柳竹忞这边阴着脸不甘不愿:“…你说的对啊,我能讲什么。”
“做不了就算了,推了让别人做。”
“不行,这回不行。”他真的很喜欢这个角色,都投上了,录得也没哪里不好,临了在这种事上跌跟头,他接受不了。
电话里又静了会儿,苏安辰问:“你听几遍能记住一首歌?”
“一两遍吧。”
“这回要唱的呢。”
“…听过几十遍吧。”梦里都在唱,这辈子都不想再听这首歌。
“找个符合那些要求的人,把你的记忆刷掉。”
“你要我自虐啊。”忍受一首已经不想再听、还唱得不好的歌在耳边一直循环,还要把明知是错的东西刻进脑子里,多痛苦啊。
苏安辰理所当然:“你来找我就是这样。”
啊对,老板就是这种爱自虐的人…
“你就说对不对,你这人,是不是就得有个版跟着学才能掰过来。”苏老板掷地有声。
啊又说对了,确实得找个葫芦画瓢…可是:“我上哪找这样的人?”
“梦梦,你唱歌走不走…呃呵呵呵,没事,你开车你开车…”苏安辰清清嗓子,平静陈述,“我这里没有。”
他替洛先生翻个白眼:“再见。”
有办法没人选,柳竹忞把来往的朋友熟人同学都想了一遍,实在说不出这种冒昧得罪人的话。就这么拖了两天,导演期间问过一次,也知道他钻进牛角尖出不来了,不敢说得太明显:“柳老师,没办法的话,咱要不换个本吧?我这有个还没发布的项目,正想留给你的,特别适合。你都不用试音,直接看本录就行。”
柳竹忞举着手机,眼睛微微眯起,声音满是无奈:“我大概是难办了,要不推个人给你?”
导演也犹犹豫豫:“看甲方怎么说吧,是从试音里重选还是...”
“算了算了。”柳竹忞一瞬破功,挥去脑中歪门邪道的念头,“我不打听了,也没人可以推。怎么跟人说,为这种理由,人家能高兴么。”
导演小小松了口气:“那,咱这个,怎么办...”
“麻烦再给我两天时间,要真不行我也不能再耽误进度了。”柳竹忞幽幽叹气,“唯有举身赴清池,自挂东南枝...”
“别啊柳老师,想开点,树多着呢,别在一根东南枝上吊死啊——”
柳竹忞就顺着应道:“哦,好。那你说的本有多合适我,发我看看吧,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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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的打印机在快速吞吐纸张,发出分贝不大而又规律的刷刷声响。柳竹忞拐到厨房,在拿铁和巧克力间犹豫一会儿,做了热拿铁,把杯子搁上客厅茶几。
打印声停了,他装订好剧本,随手抽了支自动铅笔,是根通体纯银制、手工雕花的细棍子,还是高中买的,为它豪掷几千,一用十多年,仍保护得很新。他不怎么多买东西,但入眼的必挑剔,喜欢的一旦认定便格外珍惜,大概就是从爸爸妈妈那儿言传身教学来的消费观。
人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的空隙盘腿席地而坐,剧本摊在茶几上,他很喜欢阅读时这样的高度差,坐在地上也让自己放松安心。屋里很静,只有他偶尔翻动纸页、做标记写写画画时铅笔摩擦纸面的声音。
固定在客厅角落、宠物喂食机旁的摄像头,安静而匀速转了两圈,他知道是柳枫眠在找奶黄包,可惜奶宝正在卧室睡觉。果然,对面的人什么都没发现,摄像头转了会儿便停了。
这角色是个疯批啊,有意思。极度的悲喜、敏感、疯魔,把自己撞得支离破碎,自渡不得,最后如烟花散尽冷下来,于黑暗中戴上空白的面具,没了归处。柳竹忞看着文字想画面,全身血液兴奋地涌,恨不得一口气看完,标了几处没琢磨透的台词,喝完最后一口咖啡,及时去洗杯子。
摘下眼镜起身,似乎是久坐起猛,血压调节没跟上,柳竹忞眼前一黑。不可能啊,怎么会...几秒钟内,晕眩和潮水般涌上来的生理反应把他打个措手不及,很快站不稳,跌坐进沙发里。
不对、不对劲...自己一周前才结束的热潮期,以前都只晚不早,不会这么快再来一次的。
他一点防备都没有,大脑的反应还停留在想不通的震惊里,喘着气,又想了会儿,记起上次热潮期时,抑制剂和抑制贴都用光了,还没去医院开,这才几天的事,哪想得到又要用上。他用尽力气挪了一点,伸手臂够到遥控器,关闭空调,防止信息素随排风散到室外,然后把自己蜷成一团,痛苦缩在沙发里。
好热、感觉腺体要炸开了...抱枕被捏的看不出形状,所幸房子隔音不错,他小心翼翼放任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常年使用抑制剂,已经给身体造成累积的影响和依赖,每回热潮期都需要加倍剂量才能压下反应。这两年,症状越发严重,每一次新的到来,都累积着以前被压下去的量,像滚雪球般,越来越汹涌,越来越难以承受。
完蛋了...他不知道今天没有抑制剂的情况下,能撑到什么程度,有可能靠自己压过去么?
成年的Omega群体,天生被赋予承担生育的使命,热潮期也好,信息素也好,都是造物主对这份使命的提醒。现代化造就人类进步,社会开始用道德观念、法律手段、科学技术等多方宣导对Omega群体的保护态度,赋予社会地位,但人为的干预永不能扭转生物的自然天性和本能。
进入热潮期的Omega几乎难以靠自身度过危机,情况严重可能导致生育系统不可逆的损伤甚至死亡;虽然现代医学下已出现针对热潮期问题的各类抑制剂,但长期依靠抑制剂的影响会在体内逐渐积累,仍会对Omega的身体造成一定伤害。
依目前的科学技术,最多能对被终生标记十年内的Omega进行有效的腺体清洗手术;而腺体摘除手术风险最高,由于腺体是连接着大脑神经、生育系统、感知系统的一套复杂结构,不仅需要业内顶尖的医疗资源和力量,术后还有高达50%的风险引发各类后遗症,且往往会缩短手术患者的寿命...
这些都是柳枫眠不止一次说过的。他就想,那又怎么办呢,他不愿随便去找同城交友、单身酒吧这种地方解决问题,不愿随便去医院开不认识的Alpha无偿捐献的提取信息素,他不知道自己在固执地坚持什么、为了什么,在这种事情上自虐。
其实现在的日子挺不错,他也没什么多的奢望了,除了每当热潮期到来时,那种无力和空虚感一次次提醒他,这是再怎么努力,都违抗不了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