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规律排布的路灯在两侧车窗里后退,雪粒子纷纷扬扬地打在前挡风玻璃上,在结成冰前被雨刮器推到一侧。
路面积雪拉长了刹车距离,夏油远远地看见前方路口的红绿灯变色,留足余裕缓慢地提前刹车。副驾的家入端着高杯热拿铁,小口啜饮,闲适地刷手机。
“你是不是改了我的点单?”她问,又抿了一口,砸吧着细品,把杯子转过来,检查贴在杯身上的订单详情。上面写的是她的名字,也是她点的东西,可为什么尝起来咖啡味这么淡?
夏油在红灯前停稳,接过纸杯,食不知味也抿了一口。她的口红印还沾在杯盖上,细密的一圈唇纹,被他拇指轻轻抹去,又还给家入。
“是有点淡,”他说,“不过这次真不是我改的——要再买一杯吗?”
家入不以为然,继续用热饮捂手,像是已经习惯了他的小动作似的,一点追究的心思都没有。
可这次他确实什么都没做,一来是因为她在旁边跟得紧,二来是他确实没什么心情。
事实上,挂了五条悟的电话,夏油杰心里五味杂陈。看到家入得知此事的反应后,他的心情更加复杂——因为她看起来一点多余的情绪起伏都没有,像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一遭,神色如常地走出泰餐店。往停车场走的路上看见咖啡店,家入不仅给自己买了一杯,还熟练地报出内容配比,又点了一杯明显不是给她自己喝的,几泵糖浆几泵香草香精都记得清清楚楚,点完那杯之后才问夏油他要喝什么。夏油舌根泛起苦涩,说车上的饮料架只放得下两杯,他就先不点了。
……所以她其实很期待见到五条悟吗?
夏油知道在家入身边陪了她更久的人是五条,而他自己因为追求大义,不止一次将她舍下,从多年之前就亲手放弃参与角逐的资格。在来阿拉斯加找她之前,夏油甚至不敢奢望家入愿意见他,但两周的相处下来,他的贪婪与日俱增,从恳求家入身边能为他留一个位置,到期盼与家入相伴百年,再到现在,他竟然希望家入心里永远只装着他一个人才好。
可是、可是——
信号灯转绿,载着他们的皮卡再次起步。车载蓝牙连在家入的手机上,显示屏上的导航目的地是他们在惠提尔的公寓。可那里理应是只属于他们二人的场所,是能被称为他们的家的地方,夏油并不愿意带其他人回去,甚至不愿意让其他人知晓。
这便是最后的二人世界了吗?他能够独占家入硝子的时间,在倒计时里一分一秒地流逝,幸福的日子总是分外短暂,越是全情投入就越不经过,作为沉浸其中的局中人,永远来不及停下来细细品味,等反应过来就已经到了终幕。
爱究竟是占有,还是成全?
如果从一开始,她心里放不下的人,就不止他一个呢?
只要他大度一些,成人之美,不作无谓的计较,家入便可以从另一个她在乎的人那里,得到再多一份的关心——有什么不好?从家入的角度考虑,有百利而无一害。
可是、可是——
远处的信号灯已经转黄,夏油再次踩下刹车踏板,控制着距离将车停在斑马线前。
“硝子,只挂念我一个——”他说,转过头,对上家入波澜不惊的视线,嘴角泛起苦笑,“那种事情我知道你大概做不到。”
左右无车,他在路口把挡位挂到P挡,把家入手中的热拿铁在两人之间的饮料孔放好,又摊开手掌伸到家入面前。家入不解其意,敷衍地在他手心拍了一下,被他握住。
“绿灯了。”她说,试图把手抽出来,被他握得纹丝不动。
“就算是骗骗我也好……”夏油说,解开自己的安全带,侧身越过中线,又解开家入的安全带,顺势将她拉近,于无人的十字路口,在车厢内和她耳鬓厮磨:“……让我做你心里更放不下的那一个,好不好?”
“你发什么——”家入说到一半,被他轻啄唇角施法打断,偏开脸补全轻斥:“神经——”
“就当你答应了——现在可以亲你吗?”
“你刚才怎么不问?!”
“闭眼。”他说,一手捧起她的脸,一手盖住她的眼睛,唇舌间交换柔软的触感,一点点浓缩咖啡的苦涩,一点点全脂牛奶的回甘,该是提神解乏的成分,却镇定剂似的消融她的脾气,于是连他突如其来的出格言行也被纳入她的包容范围。
耳畔咚得一声震响,连车身也摇晃起来。
“什么声音?”家入问。
“没事,”夏油的声音带点沙,扶在她颊侧的手扣到她脑后,再次贴上她被揉褪了唇釉的双唇,“认真点,别分心。”
家入却突然清醒过来,喘息未定地推开夏油,余光捕捉到不自然的景象,惊疑交加地扭过头——
五条悟面色铁青地站在车前盖上,隔着前挡风玻璃,气到褪成冰蓝色的双眼,一瞬不瞬地俯视着车内的男女。
家入用手背抹掉嘴唇上残留的湿润触感,回过头来用眼神剐夏油:“……你又是故意的,是吧?”
夏油笑得坦然又爽快,拖过家入的手,在她手背上又亲了一口,自始至终眼神都不曾朝车外偏移过。“说好的,硝子,不论发生什么,你更在乎的那个人都是我——”
-36-
“上车。”家入降下车窗,对五条悟招手,雪花落在袖口,被她利落地抖落。
五条从引擎盖上跳下来,还没等家入把车窗完全升上去,已经拉开她那侧的车门,把她往外拽。夏油抓着她的胳膊,把她又拖回来。
“关门吧,悟,硝子会冷的。”夏油说,在僵持时眼疾手快地把安全带也给家入扣上。
“上车,”家入重复道,“快点,后面要来车了。”
五条摔上副驾车门,迅捷地钻进后座,把座垫上的购物袋统统堆到到另一侧,默不作声地把胳膊抱到胸前。
皮卡平稳驶离路口,车内气氛尴尬得快要凝固,夏油拧大车载音响的音量,家入立刻给拧了回去。
“那杯圣诞限定是你的,”她透过后视镜对五条说,“没加肉桂,换成枫糖香草了。”
五条一言不发地拿起充满节日氛围的红杯子,掀开顶盖上的出饮孔,抿了一口,默然无语地把杯子握在手中。
“好喝吗?”家入问。
五条缄默不语,岿然不动,不知是因为冷还是什么,他的嘴唇也褪了血色,一张脸上只有眼睛不像是被大理石雕出来的。
家入又问:“你的热巧还热着呢吗?”
她几次三番主动提起话头,已经是在给他递台阶,五条终于勉为其难地嗯了一声,端着杯子又吸了一大口,把杯子侧面贴的配方看得一清二楚,是他惯常的甜度,还特意去掉了他不喜欢的肉桂,算她还有点良心。
驾驶座上的夏油杰拿起饮料架上家入给自己点的那杯拿铁,喝了一口,发出满足的喟叹:“硝子,谢谢你——还是你最了解我的口味,担心我开车犯困特意给我买了咖啡,而且还特意让他们多加奶、少放浓缩,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咖啡喝多了胃痛,也怕我晚上睡不着——”
家入一脸活见鬼地看着夏油信口雌黄——不是他自己在咖啡店说什么都不要的吗?这杯是她点给自己的,怎么到他嘴里就变成她特意买给他的了?
夏油把拿铁递给她,特意把还沾着没擦净的口红印的出饮口转向靠近家入那侧,笑得一脸温柔和煦:“再来一口吗?”
“你正常点,”家入压低声音警告他:“少在这儿挑事。”
五条从后座探出头来,直接把他那杯饮料怼到她嘴边:“硝子要喝也是喝我的吧?”
家入往后缩脖子,躲开扑面而来的甜腻气息,但五条不依不饶地追问:“为什么你喝了他的,但是不肯喝我的?”
“不是——”家入想说那杯本来就是她的饮料,但是夏油嘴更快。
“悟,为什么要逼硝子喝她不喜欢的东西呢?硝子一直不喜欢太甜的东西呀……”夏油抢先给出回答,放下装着拿铁的纸杯,拖过家入的手,与她十指相扣,笑意比热巧更腻,轻轻捏她的手指,谋求她的肯定:“……对吧?说到底,还是我跟硝子口味更合得来——”
“——你好好开车行吗?”家入忍无可忍地把手从夏油那里挣出来,又立刻被五条放倒座椅。
“所以,你说是要休假,而且执意不允许我陪同——”五条俯视着被骤然放低的家入,后者正试图原地仰卧起坐,被五条抓着安全带又勒回来,“——就是为了能和他一直呆在一起,是这样吗?”
这要她从何解释起?而且他凭什么像审犯人一样逼问她?说到底,这是她自己的事,私人时间,私人行程,她没有理由向任何人剖白自己行为选择背后的动机与缘由。
“五条,你别发疯。”家入兴味索然地偏开头,没好气地拍开夏油伸过来拉她的手,独自在座椅侧面摸索半天,终于将座椅调回原先的角度,独自望向窗外。
皮卡在西沃德高速上奔驰,车道依坦纳根海湾而建,漫天飞雪和绵延的浮冰连成一片。除了路噪外,车厢内只剩下车载音响里的音乐声。
当五条在世界尽头终于找到两位同期,他亲眼见证自己成为被排除在外的一位——他们一同进餐,一同采购,不约而同地占据两个并排的座位,心照不宣地低声交谈,旁若无人地分享饮料,心安理得地在等红灯时拥吻。
现在连车里的背景音乐都在嘲笑他——Somewhere Only We Know……他们竟然已经有了只属于彼此的安乐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当他的两位同期提起“我们”,所指代的人里略去了他的存在?
“为什么你不让我来找你,但是杰可以一直陪在你身边?”五条问,嫉妒的情绪过于罕见,连他自己也只当是怒火中烧,甚至没察觉自己语气中潜藏的委屈。
“我也没让他来找我。”家入说,依然以防御姿态交叠双臂望向窗外。
五条把家入的防备和不自在看得清清楚楚,可她是因为什么才感到不自在?如果她是因为夏油不自在,那她为什么会和他一起呆那么久?可是排除掉夏油,就只剩他自己——难道说,是因为他出现了,她才不自在的吗?
“为什么你和杰一起坐在前面,但是不愿意和我一起坐在后面?”五条再次发难。
“后面放了东西,坐不下两个人,”夏油再次抢答,明里暗里指责五条悟蛮不讲理,“而且你来之前,硝子就是坐在我旁边的呀。”
五条反唇相讥:“我没问你,我在问硝子——硝子,你自己说,你愿不愿意和我坐在一起?你如果愿意的话,我现在就把这些袋子挪到前面——或者你坐我腿上也行。”
家入按下双闪,头也不抬地说:“停车。”
“……嗯?”夏油以为自己听错了,瞥了她一眼,意识到她不是在开玩笑,“那我下个出口拐出去。”
“现在就停,”家入发号施令,“停路肩上——是听不明白吗?”
夏油打了右转灯,小心翼翼地轧上堆叠在车道旁边的积雪,将车在路肩上停稳。故障警报灯在车尾闪烁,红色的余光一亮一暗地打在车厢内。
“下车。”她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车内噤若寒蝉,没有人有动作。争执不休的两位特级,在把女同期的脾气惹急了之后,迅速达成休战的默契。
“我说下车,听不见吗?”家入又重复了一遍,目光扫过夏油,夏油宝相庄严,眼观鼻鼻观心,她又透过后视镜盯着五条,五条难以置信地叫道:“你是在叫我下车吗?硝子?在这里?异国他乡?冰天雪地?零下六度?我只穿着单衣?而且举目无亲?”
他随手往腿边的购物袋里一掏,摸出来一包蔬菜:“唐生菜都可以呆在车上吹暖气,但是人生地不熟的小悟,却被残忍地赶下车,像擦过鼻涕的卫生纸一样无情地丢掉?小悟如果冻得梆梆硬、Errr得一下死掉,那你就再也见不到小悟了?”
夏油在“和五条悟一起插科打诨”和“坚决拥护硝子的一切决定”之间犹豫了一下,瞬间决定和他单方面认定的老婆统一战线。
“嘛,悟,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夏油解开安全带,拉开冲锋衣,又拉下保暖内胆的拉链,准备用实际行动为挚友送上些许温暖,“谁让你惹硝子生气了呢——”
“你也下去。”家入截断夏油没说完的慰问致辞,严酷地传达了相同的裁决。
夏油哽了一下,把脱到一半的冲锋衣又穿了回去。
-37-
皮卡的双闪熄灭,换成左转向灯在闪烁。四下无人,夏油在皮卡提速前助跑起跳,跃进皮卡开敞的后厢,在后斗久未清理的雪堆当中席地而坐。五条立在他对面,平地而起的疾风吹走他那半边的积雪,打扫干净他也抻开两条长腿坐下。
由于无下限的存在,五条在鹅毛大雪中片叶不沾身,夏油却像程门立雪似的,不一会儿就白了头。
他收服了那么多咒灵,这时候干嘛不用?五条找不到明确答案,但无端相信夏油一定别有居心。
不一会儿,夏油果然打了一个大喷嚏——非常响亮,带得车后厢都一晃,但夏油顶在头上的积雪几乎没被抖掉。遗憾的是,家入并未从后视镜分给他们一个多余的眼神。
五条霎时反应过来,神情颇为不齿:“你就是靠这种手段让硝子心软的?装可怜?脸都不要了是吧?”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们是两情相悦——”
“我信你个鬼——你还说你们结婚了呢?硝子压根没戴戒指,从头到尾都是你一厢情愿吧?!”
“这是我们俩的事,没必要跟你解释。”
五条冷哼:“你俩要真像你说得那么腻歪,她为什么会把你也赶下来?”
“夫妻之间吵两句嘴,这不是很正常嘛……”夏油泰然自若,问五条:“你和硝子难道平时不吵架吗?”
五条浅浅回忆了一下,脑海中并没有与家入产生激烈争执的记忆,于是他气定神闲地炫耀道:“说出来你都不信——我和硝子这么多年没红过一次脸!恩爱得不得了。”
五条的炫耀却没激起期待中的反馈,夏油听完不以为然地说:“硝子和我就会吵架,吵得可凶,她还会冲我发脾气,脾气可大,”他说着,莫名得意起来,朝五条反向炫耀回去:“你没见过硝子发脾气的样子吧?”
不说夏油一贯的做事风格,就说他之间做过的那些事,桩桩件件确实足够令人生气,换作是谁能忍住不发火?令五条纳闷的是,夏油杰怎么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算了,现在也不是翻旧账的时候。
五条心想,自己正儿八经在家入身边呆了这么多年,对家入的了解程度怎么可能比不上一个回头的浪子。不就是发脾气吗,他和家入知根知底,是能对她放心托孤的关系,有什么是他没见过的?于是他也不屑置辩地回道:“嗐,谁没见过似的。”
“我就知道,她在我面前不会有所隐瞒,”夏油了然地点点头,笑得更加宽心:“能在你面前表现出来的,她也都愿意让我了解。”更何况,有些话她未必对你说过——夏油暗想。
“……正话反话都让你说了是吧?”五条对夏油这一手黑白颠倒两头吃颇为不屑,“你就是这么给自己洗脑的?你脑子里的到底是真的硝子,还是你想象出来的硝子?”
夏油泥中隐刺,反问五条:“我倒想问,你是真的在意硝子,还是只是因为发现我把她抢走了,所以不爽?”
五条无动于衷地戳穿夏油的小心思:“你少在这儿挑拨离间,我和硝子这么多年都好好的。”
“是吗?你觉得你们俩情比金坚,硝子有同样的感受吗?悟,硝子不是你的玩具,想起来了摆弄两下,想不起来就丢在一边,被人抢走还要孩子气地不高兴,她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
“这话也同样还给你——”五条挖苦道,“我不知道你是给硝子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她这么快就对你回心转意,但你最好别把你那套构造乌托邦的手法套在硝子身上——”
“你们的相处方式我无从置喙,但我实在想不明白,如果你真的在意硝子,怎么会这么多年了,都没有规划过和她的将来?”
夏油又想起他刚赶到阿拉斯加的那一夜所看到的,破碎的,瘫溃的,被无源痛苦缠缚的,沉溺于酒精麻痹神经的,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寻觅解脱而不得的,家入硝子的月亮背面。
她的纠结和痛苦中有他一份,也有五条悟一份;夏油作为承蒙恩惠的一方,本无资格推三阻四,但是他亲眼所见的一切,让他愈发深入地考虑,是否将她从注定贯彻终生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会更好。
然而,然而,千金难买早知道。
那晚她休克后,身体求生的本能自动开启反转术式,咒力随着血液周身流转,她被弹头豁开的前胸后背得到复原重建。他眼见着家入受损的肌理恢复如初,温热胸口之下,心脏重新规律起搏,可他仍然禁不住在想,她的心究竟还能经得起几次弥合。
也是在那一晚,夏油心底萌生了贪念的种子——贪嗔痴,刮不净的三毒,盖不灭的五欲,他终于获得足够的动因,允许自己重新踏入尘世轮回,做一个凭心而动的俗人。
“套个戒指就算对将来有规划了吗?”五条像是听到童子稚语,毫不掩饰地嘲笑夏油的不切实际,“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我们一直不上不下,到底是谁的原因啊?”
“那我死了之后呢?百鬼夜行之后,我这个大麻烦算是尘埃落定了吧——再也不用考虑我的因素,你对硝子有变得更好吗?”
“你听听你自己这话——你说的是人话吗?”五条嘴唇冻得发紫,眼睛的蓝色在盛怒之下灰度也加深,“你说开战就开战,说同化就同化,爽完了俩眼一闭就转世去了,你有想过你留下多大个烂摊子要我们给你收拾吗?你以为谁都能像你一样不管不顾随心所欲吗?”
五条悟说的都是理由,足够有力足够充分,但远不能令夏油满意。他步步紧逼,又问道:“那死灭洄游打完宿傩之后呢——你很早就知道同化的结果了吧?中间过程或许曲折漫长,但对咒术师来说更适宜生存的未来已经能够展望得到——在这种情况下,你有对硝子更好吗?你有设想过和她的未来吗?你知道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吗?”
积年旧怨一触即发,有些话家入作为当事人不一定说得出口,但五条面对多了一重情敌身份的挚友,嘴上全无顾忌,直截地叱骂道:“你要是真喜欢她,前面那十好几年,你早干嘛去了?我说话难听,但你承不承认,你摆明了就是觉得你的大义比她更重要?在薨星宫里大言不惭地对我说什么你想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那现在你这是干嘛呢?突然又想起来你的待办事项的角落里还有一条没完成的,所以赶过来筹谋一翻,找个机会利利落落地把硝子也划掉?自己混账够了,想金盆洗手过安生日子了,找硝子接盘来了,是吧?之前缺家人,所以给自己网罗一帮家人,现在缺爱人,前女友按你的定义全是猴子,咒术界知道你底细的要么已经死了,要么绕着你走,所以你终于想起来还有硝子这号好女人了?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得了吧你,都是千年的狐狸,你丫装什么痴情呢。”
夏油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任由五条悟指着鼻子痛骂他,一针见血,一语中的,五条将他骂得狗血淋头,而夏油唾面自干。等他终于眨眼时,睫毛上已经凝出细密的冰珠,茂密得与五条悟的莹白睫毛如出一辙。长久的对手,更长久的挚友——夏油并不惊讶五条悟对他了解到鞭辟入里的程度。
“你说得都对,悟,如果大义不能贯彻,我绝对不会来找硝子,”夏油自嘲地冷哼,“大义不实现,我自己也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我的存在只会给硝子带来更多痛苦。”
难道现在就不是吗?五条不留情面地问他:“那你现在怎么有脸出现在她面前呢?”
“我想创造一个属于咒术师的乐园,这就是我的大义——可如果在我构建的理想世界里,硝子都无法获得幸福,那这一切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我没听错吧?”五条夸张地掏耳朵,“这是什么恋爱脑发言?因为硝子过得不幸福,所以你否认了自己的大义?早说啊,你怎么不早点爱上硝子?你要是高专就这么喜欢她,那岂不是根本不会叛逃?”
“我不是在否认我的大义——创造属于咒术师的乐园,和让硝子也能过得幸福,这两件事本质上是一件事。”
“笑死了——硝子知道她变成你的大义了吗?你猜她愿不愿意被寄托这样的重任?”
“随你怎么说——建立一个能让咒术师自由生长的世界,一个能让硝子幸福生活的世界,这就是我现在想做的、也是我正在做的事。”夏油心想,这其实也是五条悟正在做的事。他和他的挚友,时隔十几年,久违地再次共享同一个奋斗目标。
“你就是这么跟硝子说的?”五条匪夷所思,对夏油的剖白既不尊重也不理解:“给她画了这么大这么空虚的一张大饼,然后她就全盘接受了你的鬼话?”
夏油舒展地活动自己快被冻僵的关节,不紧不慢地说:“那就不属于我愿意和你分享的部分了——我不会过问你和硝子的事,也希望你能给我们一点空间。”
虽然这么说,夏油却依然忍不下想要炫耀的心情,于是又向五条提出设问:“你刚才骂我那些话,硝子其实全部知道,但她依然选择和我在一起,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吗?”
“还能是因为什么——硝子上头了,被你骗住了呗,”五条不屑一顾,反倒被跟在远处的后车吸引了注意力,头已经扭向后方,嘴里还在蹦垃圾话:“你有本事等她过两天冷静下来,再看看她愿不愿意搭理你呢?”
夏油反正已经炫耀够了,至于五条愿不愿意猜、猜不猜得到,他才不管呢。五条猜不中家入的心思才最好,虽然恐怕会让家入有些许失望,但说不定她确实对五条没有那种期望呢?五条在家入生活中的缺位,他可以填补;五条对家入造成的伤心,他可以安抚。那就把期望全部放在他一个人身上好了,他有信心达到她深埋在心底的期许,实现她不曾说出口的愿望。
“——那是警车吗?”五条突然问,直勾勾地盯着正向他们逼近的、闪烁着红□□光的后车,警笛声在空旷的车道上分外明显,“就是警车吧?硝子超速了吗?”
“呃,不好说,”夏油敲起皮卡后窗,提醒家入后面的状况,“雪天限速一般比较低,不过顶多拿个罚单?一两百刀的事,问题也不大。”
“问题稍微有点大,因为我没带护照,也没申请电子旅游许可。”
“啧啧,偷渡客啊。”
“说得好像你不是一样?”
碰巧,他还真不是。“和你不同,我的身份相当合法。”夏油从兜里掏出护照,指尖一搓,还有一本国际驾照,“你安心逃命去吧。”
根本不用他吩咐,五条一眨眼就消失了,正在向路边减速停车的皮卡失控地向围栏撞去——驾驶室的车门大敞,五条竟然把家入也带走了。
-38-
“你在担心什么?”五条问。他们并未走远,只是悬停在车道左侧的山脊前,隐匿在雪夜里,其他人很难找到他们的踪影,他们却能借着车灯将下方车道上的人影看得一清二楚。
“把夏油留在那里没问题吗?”家入问。她被五条拦腰兜在胸前,进入无下限的共享区域,雪或风都无法触及她,但冷意如实传递。
“你是在担心他为难警察,还是警察为难他?”五条又问,离得太远听不清声音,但不妨碍他观赏电视剧一般看着下方的动静,“如果是前者的话——不用担心,我给他下过束缚,他这辈子别想再对非咒术师下死手。”
警车贴着皮卡的车尾停下,一个荷枪实弹的警察举着手电筒下了车,驾驶座上,夏油坐得规规矩矩,双手以投降的姿势举过肩膀,用实际行动表明他没有配枪。警察举着手电把车厢和后斗都照了一遍——后斗的脚印或许是破绽,不确定警车跟在后面时,是否看到五条和夏油坐在皮卡后斗里,但手电的光线只是一晃而过,警察又走到驾驶座旁,低头开罚单。伪造积雪量而已,对夏油来说只是小菜一碟。
“你剪头发了。”五条突然说,小心翼翼地摸她冰凉的发尾,“烫卷了。”
“只是用吹风机吹的,这个卷一洗就掉了。”
“还染色了,”他捻起一绺,仔细分辨,“是紫色吗?渐变的紫色,下面好像更紫一点。”
“嗯,下面漂了一点点,不然不上色——趁着休假想尝试一点新发型,又担心会翻车,所以只漂了一小截,想着如果不好看的话直接剪掉就好了——”
“好看,很漂亮,”五条说,把下巴颏搁在她头顶,“像琪琪。”
“琪琪是谁?”
“一个大明星,才华横溢,又会唱又会跳,还很会享受生活。”
“日本明星吗?有这号人吗?”
“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马吧——你没看过《小马宝莉》吗?”
“……你看过吗?”
“看过几集,总得了解新世代的小孩子在想什么啊,要不然课间聊天都插不进去话。”
“高专的学生会看《小马宝莉》这种内容吗?”
“谁知道呢,你高专的时候还不是看钢炼看得很入迷,现在倒开始嫌小马宝莉幼稚了。”
“……你怎么会记得这种事情?”
“最强在设定上就是连记忆力也是最强啊,而且头几部作品总会印象比较深刻吧,毕竟上高专之前我连少年跳跳都没看过啊。”
五条收紧胳膊,把家入勒出咕得一声响。
“这件外套我也没见你穿过,新买的吗?”五条极力掩饰自己的失落,“围脖也没见过,里面的衣服也没见过。”
“你冷不冷?你也该买点保暖的衣服吧。”家入拍他胳膊,示意他别勒这么紧。
“烟也戒了?”五条像吸猫一样端着她嗅嗅,“身上一点烟味都没有了。”
可是去除掉烟味的其他部分,他反而更加陌生,总觉得她以前闻上去不是这个味道,消毒水味,酒精味,洗发香波味,沐浴露味,洗衣液味——有些消失了,另一些改变了,总之统统都不是他记得的样子了。
她看上去过得很好,眼睛乌溜溜亮晶晶,黑眼圈淡了,面色细腻红润,漂过的头发依然顺滑油亮,连拍打他的手劲都更有力了。莫名其妙开始复吸的烟戒了,酒戒没戒掉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她这么久都没有想起他一次,肯定是已经完全把他给戒掉了!
五条委屈得无以复加,但一句生气埋怨的话都说不出来,反而有点不知所措的惶恐,因为无数证据堆叠在他面前,逼着他切切实实地承认,家入离开咒术世界之后,肉眼可见地过得更加开心,更有活力,更有生机。
如果夏油说的是对的呢?他似乎确实从没问过家入想要什么——但如果这才是家入想要的生活,如果她远离咒术世界的纷争,才能真正过得幸福呢?
他不愿分辨自己是不想问,还是不敢问。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