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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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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采莼先是偷溜回展昭宅中,知会娅嬛自己出门办事,不与丁濛等一同用饭,再改换了一身破烂的行头,将脸上手上抹了灶灰,便悄声从偏门望庞府而来。

远远便见庞府门前撑起帷帐长棚,家丁打扮的人进进出出,也有人正执勺为流民打饭分粮,端的是好仁厚的派头。陆采莼心中微嗤,将身子一闪,混入流民当中。眼望前面还有恁长的队伍,她心中着急,又蹑着手脚到了偏门跟前,心说不如寻个管账老爷,把自己收进去当个仆役娅嬛之类。

刚到门前,她便望见一个着一领烟栗色袍子的少年正望门外走来,不过十五六岁光景,面上却一派阴戾厌弃,跨过门槛时一撩衣裳下摆,便能见他脚上踩着金线祥云纹的皂靴,一见便不是寻常人物。他身后跟着个袖手弓腰的家丁,竟是怕得连头也不敢抬。

陆采莼只听那少年嘴里似含了东西,浑浑糊糊道:“大哥也恁不省事,一对耳朵也是白长了,若要是另外的人这般听不进去话,我早将一对耳朵割下来喂猪吃。我那二哥说得清清楚楚,道得明明白白,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还不知收敛,偏要支棚子救那些个饿死鬼!这些饿死鬼到头来能救他么?”

听得此话,陆采莼心中疑窦陡升,暗忖:听这人言语,庞府中少说应该生养了三个儿子,这少年是年纪轻的,他另外两个哥哥,一个是要拨粮赈济灾民的大哥,一个是不准赈灾的二哥,到底是哪一位将碧柳哄骗进府中去了?

她正想着,又听那少年改换了语气,嘻嘻笑道:“只是他身边那个姓钱的乌龟倒是个妙人,把几个浑身脏兮兮的黄花大闺女掳进府里来,洗得白白净净的,给他做小。平时他一根鸟没处戳,才生出这么些个是非来。我早说,姊姊该赏他一千个侍女,学那司马炎,给羊车拖着去跟她们困觉,死在和欢床鸳鸯被里最好。”

家丁听了,也不敢跟他搭话,只是一味地“喏喏”。

陆采莼闻言一惊,心说,恐怕这少年口中的几个“黄花大闺女”中,便有碧柳。

见少年便要走出来,陆采莼慌忙朝一边躲开。少年眼尖,立马叫住她,依旧是含糊的吐词:“兀那女子,听说有人蹭进府里飞黄腾达了么?凑在这里也等着宠幸?”

陆采莼把脸低得朝向地,装一幅有气无力的样子,哀声道:“爷,奴真是没处讨生计,饿得快要死了,望爷能赏奴一个吃饭的地儿,奴挑水做饭洗衣都做得来,望爷可怜则个。”

少年冷笑一声:“饿得要死望开封府走,你没看见恁长的队么?开封府衙门里处处都是吃饭的地儿。”言罢,嘴里似是朝一旁“扑”地吐了颗果核,便望西走进长棚里,高声吆喝:“都给小爷散了!不散的都打杀了!”话音刚落,他便上前一脚踢翻了家丁熬粥的炉子,汤水四溅,流了满地。那些个流民便一窝蜂涌上去,拿手和着泥沙捧地上的粥水,慌张往嘴里送。少年见了,跳开脚,这才哈哈大笑起来。

陆采莼见状,只恨自己不能即刻卸了伪装,揪住少年好一顿教训。

庞府如今仍是进不去。陆采莼一计不成,再生一计,眼望那偏门口只守了个门房,便凑了上去。门房一见她蹙上来,嘴里便“去去”地驱赶她。

陆采莼却往怀中里搜出一帖银子,塞进门房袖中,笑道:“阿哥儿,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奴当真是羡慕阿哥儿能在庞府里做事的,望阿哥儿能向人通融通融,奴这儿还有不少孔方兄,都等着孝敬阿哥儿。”

门房袖了银子,将目光乱瞟,嘴上说:“我只放你进去一回,你若没那个福气,也莫怨我。进去了望东走,见了门口种一株槐树的,便是管账先生的住处。”

终于入得庞府来,陆采莼长吁一口气,把眼儿四处张望,见这偏僻北门里,竟也是如此富贵气派。先不论这缦回廊腰,高啄檐牙,便是那太湖假山石里生的琼花瑶草,陆采莼便能数出几十余种来。

她拣一条五彩石子铺就的羊肠小径,投东边去,又故技重施,引账房先生给自己派了个端茶递水的轻便活计,这便换了身上行头,着了一袭松花绿的褙子,勒藕色抹胸,脸上也收拾干净了,这才被支使着捧一匣子珠花,望庞家大公子的院子里送去。

碎步走在游廊里,只见那廊上檐下挂一排鹦鹉,亮红翠绿的翅羽,便如入了珍禽园一般,令人眼花缭乱。院中极少人,想是大多出去赈济灾民了。陆采莼不急着将珠花送到地方,只是慢慢地把府内走走看看,将路都在心里记熟了。

她左弯右拐,也不知绕到了甚么地方,只见前面粉墙里高高拔起一座阁,却出人意料地与庞府的豪奢气象格格不入。先不论檐角上的一仙十兽缺三少俩,便是那阁顶上,似是也陷一块大洞下去了,燕子瓦上爬满枯藤蓬草,荒凉得竟像是从别处飞来的一座院子。

陆采莼心里稀奇,将那紧锁的门扉闪开一道缝,把眼凑在缝上望里瞟。心里正嘀咕着,忽觉身后有人放轻手脚地跟过来,便忙丢了手去,拗头回望。

只见一丈远的地方走来个梳着朝天髻的年轻女子,凤钗吐珠,面敷花黄,只如堆雪杏花,猗猗绿竹,清贵娴雅得不似凡人。她双手奉住一面托盘,上头蹲着茶壶茶盏,在紫藤萝架子下立住了,攒眉向陆采莼看来:“你是哪处当差的,怎生逛到此处来了?”

陆采莼连忙答道:“奴是新来的人,识不得路。正要给大公子院中送珠花去,却误闯到这偏僻地儿来。”

女子松了眉,道:“随我来罢。免得你又迷了路。”

陆采莼无法,只得跟上女子。那女子莲步轻移,佩环脆鸣,风中自送一阵幽香,使人忘俗。陆采莼亲近她的清雅蔼然,试探着开口问她:“不知姊姊芳名,又是在哪里当差的?”

女子正要答她,却听得自己手中盘上“咚”得一声,却是一粒盐渍雪花梅跳将了进来,还弹了两弹。女子似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脸转向廊外院中,朝那浓荫相接的梅林里道:“灿儿莫闹。”

陆采莼也随她转脸去瞧,只见梅树荫里又飞出一粒梅子,在空中划作一道弧,跃进托盘里。紧接着,便听得梅荫中簌簌地响动,一只手扒开繁密枝叶,露出一张似笑非笑的脸来。陆采莼一瞧,赶紧低下脸去——这人正是她在偏门口遇见的少年公子。

少年公子正蹲在枝桠之间,衣摆撩到膝盖上头,露出金线云纹的靴子。他嘴里似是塞了许多梅肉,一边腮也鼓起。见了女子,他望她呲牙一笑,看得人只担心他嘴里的梅子滚将出来。女子道:“吃恁多梅子,担心败了胃口又蛀了牙。”

少年公子嘴里含混道:“嫂嫂讲了恁多回,是真指望我听进去,还是例行公事罢了?”

听了这逼人诘问,女子神色不变,只摇头道:“我做嫂嫂的,总不能还撺掇你多啖几粒罢?”言毕,她反问道:“我听下人说,你方才在门外踢翻了熬粥的锅灶?”

少年公子毫不惭愧,反嘻嘻笑道:“嫂嫂不开心么?”

女子道:“他既要救那些个灾民,让他救便是,府里也不缺这些粮食。你大可不必去捣这个乱。”

少年公子却道:“嫂嫂没见过那些饿死鬼抢食罢?我却爱看极了。”

女子却不再睬他,只招呼着陆采莼继续望前走。

陆采莼心里暗想,听两人言语,这少年公子似是庞家幼子庞灿,而眼前这位则该是庞家大公子的夫人。想到此处,陆采莼暗中叹气,心说有这样神仙一般的娘子,却嫁进这泥淖般的庞府中来,实在令人扼腕。

送到了地方,女子却在院门口站住了,只是吩咐道:“里面便是大公子住处,你顺着路望里走便是,自然有人接应你。”

陆采莼奇道:“夫人不进去么?”

女子却笑道:“你当我是谁?这嫌总是要避的罢。”言毕,便转身离去了。

陆采莼这才恍然,她记得庞灿当时还说有个二哥,想这女子该是二夫人。可那二公子听上去也不似好人,拦着府里不准开仓赈灾,实在不通情理。到底是委屈这样的神仙人物。

进了院门,绕过壁照,望天井里走了还没几步远,便见一群穿红戴绿的莺燕嬉嬉笑笑地朝她这边涌来,当首一个还高声问道:“是送珠花来了么?”

陆采莼唬得朝后缩了两步,却仍是给这一群女子围绕在当中,眼前只见得钗环绮罗,鼻中只嗅见胭脂水粉,耳中只听得娇声软语,顿时有些晕眩,还未来得及捧上匣子,却早给人扣开了手中匣盖,将那珠花你一朵我一朵地择光了。不止如此,还有女子将自己髻上的钗环取下,望陆采莼头发里嵌的。嵌了还不够,还要掰过她的脸,问众姊妹俏不俏,引得一众人嘻嘻哈哈地笑。

陆采莼跟着欧阳春这些年,还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娇娃艳女一齐涌上来的,只觉自己像是坠进了一个妖精窟窿里,被魑魅魍魉吐的锦绣绫罗裹成一个茧样,脑子都给敲开吸干净了一般。

此时,那屋里出来一个家丁打扮的人,在阶除上站稳了,厉声道:“哄闹甚么?扰了小侯爷是你们担待得起的么?”此话一出,莺莺燕燕顿作了鸦雀无声,纷纷朝两旁散开去。那给陆采莼插钗环的女子走开去时,还将自己首饰从陆采莼髻里摘了下来。

家丁眼光朝地下一扫,正见了陆采莼还未回神的痴呆模样,心说这是个老实巴交的,便唤她:“便是你了,进来再说。”

陆采莼忙将元神归了位,轻蹙褶裙跟上家丁。

家丁走在前,忽拗过身子,冲她挤眉弄眼地笑道:“我见你眼生,是刚进府的小娘子么?”

陆采莼见他贼眉鼠目,不像好人,心中厌恶,但不好表露,只得低下头去,捏着嗓子怯声道:“喏。”

家丁伸手便要来摸她的脸,陆采莼脸微微侧开,手指扣紧了手中匣子。家丁若再敢有轻薄之举,应急之下,她便要将手中的空匣子扣在他头上。

正在此时,屋内有人娇声唤道:“钱安,人带进来没有?”

家丁忙转回身,朝门内躬身应道:“这就给侯爷带进来了!”

陆采莼暗觑这钱安,心想:这便是将碧柳哄骗进府里的伥鬼么?

家丁没揩着油,心中恼怒,回顾剜一眼陆采莼,低喝:“还不跟上!”言罢,上前推开了面前隔扇。陆采莼忙垂首跟在他身后。

绕过镶金描银的锦屏,见的又是一番旖旎风景。第一眼见的是那直从梁上垂下来的青丝帐,影影幢幢如月下凤尾竹;第二眼见的是满墙绘的风俗画,点翠描红的;第三眼见的才是正主大公子庞炯,只见他半卧在青丝帐中,榻上放着小案,摆满了果子糕点。而他手里拿着一卷书,人却面上泛红,半闭着眼,似乎在打盹。

他脚边跪了个面目姣好的女子,正在给他捶腿;床头立了个侍女,手奉托盘,盘中蹲着酒壶酒盏。瞧这庞炯,该是喝足了酒,昏昏欲睡了。

捶腿的女子见来了人,缓缓停下捶打的手,扶着榻缘站起身来,看了一眼陆采莼,轻声吩咐她:“你且伺候侯爷安寝,我与她服侍了这些时候,累得很了。”说着,便挽过侍立女子的手,二人娉娉袅袅地望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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