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话,沈云薇走到近处,顺着鸿嘉帝的床榻跪下来,奉药的内侍识相的退下去,芸依也摆摆手,带走了其余的宫女。
殿内顷刻间就只剩下他们父女二人,龙涎香的气息不断延展,晨曦的光影穿过窗棂照在沈云薇的身上,也映出了些许熏香的样子。
两人一坐一跪。
沈云薇并未急着开口,她在想,如何让鸿嘉帝下旨,名正言顺的捉拿纪清俭,沉思之下缄默无声,只有鸿嘉帝费力的喘息,犹如残破的风箱。
太医说过,那丹药中的毒素并不多,可日积月累下来也灼伤了他的咽喉,损害了他的内里,时日无多。
须臾过后,鸿嘉帝终是忍不住开口,询问起这些日子的大小事宜,沈云薇捡着要紧的说了两件,最后一切又归到了纪清俭的身上。
“九弟逃了,或许是担心东窗事发,引来父皇责备,又或者心中愧疚,无颜面对您。儿臣派了人去追查,暂时还没什么消息。”
鸿嘉帝望着她,捏紧了被子的一觉,用尽力气的想去看透眼前这个年岁见长愈发陌生的女儿。
沈云薇一身锦衣华服,发髻上的宝石熠熠生辉,一切都他这个病入膏肓半截入土的父亲截然相反。
哪怕跪在地上,她的脊背却依旧笔直,鸿嘉帝忽觉此刻的场景有些熟悉,光影落下犹如大雪纷飞,与当年她在太清殿外为太子求情之时,竟没什么分别。
“起来吧,地上凉。”
苍老厚重的嗓音穿过耳畔,沈云薇却分毫不动,只是抬起头淡淡道:
“父皇要立太子了吗?”
与进门时同样的问题再度响起,鸿嘉帝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注视着他,此时此刻却不像是一个人在开口,大抵是病的太重了,他竟有些神思恍惚:
“父皇时日不多了……但国不可一日无君……”
沈云薇又问:“那父皇打算选谁来做太子?”
鸿嘉帝皱眉,下意识的斥责一句:
“这不是你该管的。”
沈云薇不语,又听他说:
“薇儿,年岁不小了,婚事也不能再拖了……”
“儿臣知道,可儿臣总要等父皇身子好了再成亲不是么。”
沈云薇截住了鸿嘉帝的话,面上的担忧之情仿佛并不作假。
而听闻此言的陛下,却默默良久,最后只开口说了一句:
“别等了……”
“朕会派人去把老九抓回来,以下犯上,朕对他太失望了。”
沈云薇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却无论如何也忽视不了心口隐隐的痛,她看着眼前的沉疴难起的父亲,脑海中不自觉的与少年时对比。
沈云薇目光灼灼,心如擂鼓,恍然间,听见鸿嘉帝颤巍巍的开口:
“你希望老十做太子吗?”
沈云薇一怔,垂下眼眸,最终却什么都没说,提裙而去。
谢鹤安守在外面,觉得背后烤的炽热,他转身,抬起手遮了遮初升的太阳,望了一眼天际。
月影将去,唯独剩下一个虚无缥缈的轮廓,留在宽旷的天际线旁。
吱呀一声,太清殿侧殿的门被从里面推开,散落的光恰如其分的落在沈云薇那身华服上,珠翠折射的光慌的人有些晕。
谢鹤安上前一步,关切的望着眼前的人,沈云薇对上他的目光,勾起一个勉强的笑来:
“陛下有旨,捉拿纪清俭,回京问罪。”
一旁同样等待的凌夜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松了一口气,看向谢鹤安,却发觉他依旧直勾勾的望着殿下。
“我没事。”
沈云薇知道他是担心自己,悠悠开口。
谢鹤安也没说信与不信,只是牵过她的手,牢牢握在掌心。
纪清俭的通缉令一下,便彻底的失去了被立储的可能,而就在这样的时刻,京城却传来了一个足以晃动人心的消息。
陛下下旨,召四皇子纪清庭归京。
得到这个消息的谢鹤安身体刚好,便急忙忙的往宫里去,可见到了人,却发觉对方淡定得很,谢鹤安扫了一眼一旁的徐昭仪,欲言又止。
徐昭仪是来给沈云薇选新婚喜服的花样的,后宫如今是她做主,这筹备嫁妆的事自然就落在了她头上。
谢鹤安没走,给沈云薇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有事要谈,沈云薇理解了他的意思,笑着开口,直截了当的把话说了出来:
“我已经知道了,父皇召四哥回京的事。”
徐昭仪就在一旁坐着,满眼打趣。
谢鹤安还有什么不明白,便也干脆直言道:“那十殿下怎么办?”
沈云薇被他这么一说才想起,自己还没告诉谢鹤安自己的打算。
她放下手里火红的帕子:
“阿疏太小了,若是推他上位,你我不免还要在京城呆上个十年,而且朝臣也会多有异议,不如交给四哥,你我乐得松快。”
谢鹤安的关注点却不在这:
“那公主府怎么办,殿下,臣可是费了心思的,不能连住都没住就走吧。”
沈云薇看他着急的样子,反问他:
“公主府是现在不能搬进去吗?”
“能到是能,可……”
谢鹤安接着她的话往下说,想都不想。
忽的停住,看向沈云薇:
“殿下的意思是,现在就办?”
沈云薇没听清,应和了一句:
“嗯,现在就搬。”
这一下,反倒是谢鹤安有些慌张:
“这,会不会太着急了?”
“我去住,你急什么?”
沈云薇抬头,有些不解。
“那我呢?”谢鹤安下意识道。
徐昭仪听出来两人说得不是一回事,忍不住笑出了声,提醒他们:
“这办和搬,说得到底是哪一个啊?”
沈云薇闻言恍然,随后也去打趣谢鹤安:
“谢大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且等一等吧。”
闹了个笑话,谢鹤安咳了两声,意图将这尴尬的场景掩盖过去,奈何沈云薇和徐昭仪却饶不得他,笑个不停。
最后闹得谢鹤安连午膳都没在宫里吃就走了。
纪清庭到京城的时候,已经是九月底了,秋叶落地,天气也渐渐凉了下来。
夜里,沈云薇点着灯,手里拿着的是郭青山刚刚传回的信。
郭原本不欲再归京,再三拒绝郭青山所求,可最后,却还是因为徐太傅信中那一句素履之往,独行愿也【1】而动摇。
“素履之往,独行愿也”
沈云薇独自喃喃。
忽的轻笑一声道:
“皇兄,这或许也是你想要的。”
十月十五,暴雨如注,鸿嘉帝却第一次召见了已经入京许久的四皇子纪清庭。
太清殿内,鸿嘉帝屛退左右,直至天光将逝,四皇子纪清庭才推门而出。
“来了。”
纪清庭看着台阶之下撑伞的沈云薇,浅笑着开口。
“四哥与父皇聊什么了?”
纪清庭神秘一笑,拂去了给他撑伞的内侍,跑下台阶去,接过沈云薇的伞撑在两人之间。
“想知道?”
纪清庭眼中笑意不减,两人朝着宫门的方向去,独留那被拒绝的小内官满腹疑惑的望着他们渐渐消失在雨幕之中的背影。
“殿下,四殿下。”
公主府,沈云薇一个月之前就搬了过来,尽管不符规矩,但挨着沈云薇极大可能会扶持十皇子上位,便也无人敢说什么。
纪清庭一路过来,瞧着府内装潢清雅精致,是小薇向来喜欢的样子,可他也知道,小薇整日忙得焦头烂额,哪里有心思筹备这些,定然是那个谢大人的手笔。
等进了膳厅,见到谢鹤安,纪清庭便更加肯定了。
沈云薇倒是没察觉自家四哥的心思,只是进门的时候看见谢鹤安深呼吸,忍不住弯着唇角,觉得这人突然多了几分憨劲儿。
三人落座,闲聊了几句,纪清庭逮着谢鹤安盘问,而向来机灵的谢大人今日却乖巧的很,问什么答什么,最后还是沈云薇看不下去,给了纪清庭一个眼神,让他收了神通。
“我回京也有些时日,怎么不找我,偏偏等到父皇召见才来?”
饭后,纪清庭手里捧着清茶,终于说到了今天的正题上。
沈云薇头也没抬,摆弄着手里的棋子道:
“父皇不召见,找你也无用。”
谢鹤安闻言悄悄瞥了一眼纪清庭,见四殿下竟是一副委屈的表情同自家殿下埋怨起来:
“唉,到底还是不亲了,就只剩下利用了,这可让哥哥太难过了。”
沈云薇落下一子,对他这副样子习以为常:“这不是怕打扰你们么,再说了,明知道我忙的脱不开身,你不是也没来找我?”
沈云薇自从和鸿嘉帝在太清殿内聊过一回,就打定了主意要早早的离开京城,于是便需要尽快的处理了手头上的事情。
通缉令发下去石沉大海,沈云薇派去查昔日琳琅身份的事却有了回音,毫不意外,这也是纪清俭的手笔,于是沈云薇暗中推波助澜,给鸿嘉帝施压。
纪东也醒了,只不过伤的太重,没办法回陛下身边伺候,沈云薇替他将纪清俭意图盗取玉玺的事告知了陛下,导致原本已经可以起身的鸿嘉帝又一次卧床不起。
也是那个时候,鸿嘉帝下旨,召四哥回京。
“罢了罢了,这些事等到以后再寻你算账也不迟。”
纪清庭放下茶盏,走到沈云薇与谢鹤安的棋局前,看着沈云薇一路势如破竹,把对方打的落花流水。
他拍了拍谢鹤安的肩膀,给了一个同情的目光。
“所以……”
一局结束,沈云薇把手中的棋子丢回棋盅,抬头看向纪清庭问道:
“父皇到底与你说了什么?”
纪清俭对上她的视线,终是叹出一口气来道:
“父皇想要让我辅佐十弟做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