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几个时辰前,残阳的余晖尚未完全隐没在金陵城巍峨的轮廓之下,紫宸司内,一间偏僻的值房里,气氛却已凝重如深夜的寒铁。
林默低垂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眼中翻涌的屈辱与不甘。他身前,一个面容精瘦、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官员,正背着手,唾沫横飞得训斥着他。
“林默!你长没长脑子?!”那司直姓王,是负责他们这队校尉日常事务的顶头上司,此刻正怒不可遏,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林默的脸上,“户部尚书的公子,你也敢直接去拿人?你以为这里是江州府那个穷乡僻壤,由得你逞英雄?!”
事情的起因,不过是今日午后的一桩寻常“小事”。户部尚书的独子周瑾,在朱雀大街上纵马狂奔,撞翻了一个卖花女的摊子,还将那可怜的女子踩踏成重伤。林默恰好巡逻至此,见那周瑾非但没有丝毫歉意,反而对其家奴颐指气使,要将那哭喊的女子拖走“私了”,一时热血上涌,便不顾同僚的阻拦,上前将那周瑾当场扣下,准备带回紫宸司问话。
结果自然可想而知。人还没带进紫宸司的大门,户部尚书的折子便已经递交到了紫宸司。最终,周瑾被其父派来的管家“客气”地接了回去,而他林默,则被王司直叫到这里,劈头盖脸地训斥了近半个时辰。
“林默!你当这里还是你那江州府的小衙门吗?!啊?!”王司直一拍桌子,震得茶杯都跳了起来,“本官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在金陵城办案,要先看人,再看事!我告诉你,金陵城的水,比你见过的江州那条破河深得多!淹死你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鱼,连个浪花都翻不起来!”
“下官……下官只是秉公执法。”林默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甘的辩解,“那周公子当街纵马伤人,目无王法,理应受到惩处。我紫宸司……”
“秉公执法?!”王司直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你以为你是沈掌令吗?再说,沈掌令那是沈大将军的孤女,自幼在太后娘娘身边长大!她有背景,有靠山,行事自然可以……可以有她的章法!她眼里揉不得沙子,得罪了人,自有上面的人替她周旋!你呢?林默,你算个什么东西?江州府来的一个小小校尉,无权无势,无依无靠!也敢学人家沈掌令那套嫉恶如仇的做派?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王司直的话,如同冰冷的锥子,一下下扎在林默的心上。
是啊,沈霓裳掌令……
林默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总是身姿笔挺、面容清冷、眼神却锐利如剑的女子。他被调入紫宸司后,因其在地方办案时的一些出色表现,被分配到了沈掌令的手下。
初时,他对这位年轻却已身居高位的女上司充满了敬佩和向往。他曾亲眼见过沈掌令不畏权贵,力主严查一桩牵扯到宗室子弟的走私案;也曾听闻她在追捕江洋大盗时,身先士卒,巾帼不让须眉的英姿。他曾以为,沈掌令便是他心中紫宸司该有的模样——公正、无畏、是正义的化身。
他也曾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恪尽职守,秉公办案,也能像沈掌令一样,在这座天子脚下的雄城,为那些被欺压的百姓,讨回一个公道。
年少时,在江州府的茶馆里,他最爱听那些说书先生讲述京城紫宸司的传奇。说书先生口中的紫宸司,是悬在所有贪官污吏头顶的利剑,是黎民百姓最后的希望。那时的他,便在心中立下宏愿,有朝一日,定要成为紫宸司的一员,身着玄黑鹰服,手持天子剑,荡尽天下不平事。
为此,他寒窗苦读,勤练武艺,从一个小小的县衙捕快,一步步通过考核,最终如愿以偿地踏入了这座令无数人敬畏的衙门。他记得,刚到金陵,第一次穿上这身象征着荣耀与责任的官服时,自己激动得几乎彻夜未眠,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然而,现实却像一盆冰水,将他满腔的热血浇得透心凉。
他想起了周通在万福楼茶馆里,那带着几分炫耀和轻蔑的语气:“在金陵城,咱们紫宸司的这身皮,可比你在江州府那清水衙门的官印好用多了……这些升斗小民,见了咱们,躲都来不及,生怕沾上一点麻烦。”
那时,他还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深意。现在,他似乎有些懂了。
等到王司直骂累了,挥手让他滚蛋,林默失魂落魄地退出值房。外面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只有几盏昏黄的灯笼在冰冷的夜风中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如同他此刻混乱不堪的心绪。
他漫无目的地在紫宸司内那些错综复杂的廊道间穿行,冰冷的石壁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寒意。王司直那些刻薄而现实的话语,如同利刃般反复切割着他曾经坚定的信念。
他想起了前些日子,被秦孤鹤大人下令“软禁”在那处名为“静思苑”的别院中的碧灵姑娘和那位唐姑娘。他曾奉沈掌令之命,参与过对她们的看守,也曾因为碧灵姑娘那看似无害的“闲聊”,与她有过几次短暂的交谈。
碧灵姑娘……林默的心中微微一动,一丝异样的暖流划过。
他清晰地记得,在江州府时,他负责调查一桩牵扯到苗疆商队失窃的案子。那案子线索中断,疑点重重,他几乎要放弃。就在那时,一个自称“路过”的苗疆女子,正是碧灵,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近乎戏谑的方式,看似无意地提点了他几句,竟让他茅塞顿开,找到了关键的物证,最终使得案情得以水落石出。她当时笑靥如花,只说“举手之劳,林校尉不必挂怀”,便飘然离去,不求任何回报。
虽然之后听闻了许多关于“噬心蝶”的骇人传闻,但在林默心中,碧灵姑娘始终与那些传闻中的“妖女”形象难以完全重合。至少,她帮过他,那份恩情,他一直铭记在心。
而如今,她和那位唐姑娘,却因为一些语焉不详的“旧案”和一桩远在扬州的、尚未有定论的“劫案”,被困在这深宅大院之中,行动受限,生死未卜。沈掌令虽然一心想查明真相,但在司内却屡屡碰壁,甚至连他这个小小的校尉,都因为试图维护最基本的法度而遭到如此羞辱性的训斥。
这紫宸司,真的是他年少时在说书先生口中听到的那个“悬贪官头颅,慰百姓之心”的天下第一法司吗?还是说,它也早已被这金陵城的权欲和污浊所侵染,变成了另一个藏污纳垢、只手遮天的权贵工具?
林默的心中,那份坚守了多年的信念,第一次产生了剧烈的动摇。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失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静思苑”的附近。院墙高耸,隐约可见墙头有校尉巡逻的身影。他知道,碧灵姑娘那样的人物,身怀异术,绝不会甘心坐以待毙。她此刻,或许正在谋划着什么。
他想起碧灵那双总是闪烁着狡黠光芒、却又偶尔会流露出一丝孤独的琥珀色眸子,想起她看似玩世不恭下的敏锐与智慧。
一丝冲动,如同在寒夜中苦苦挣扎的火苗,在他心中悄然升起,并迅速燃烧起来。
或许他可以做些什么。
不是为了挑战这庞大的、令人绝望的“规矩”,也不是为了什么遥不可及的“正义昭彰”。
只是为了偿还一份曾经无意间受下的恩情。
也为了给自己心中那份即将被现实彻底碾碎的理想,留下最后一丝不甘的挣扎和微弱的火种。
林默深吸一口气,眼神逐渐变得坚定。他快速回忆着这几日“静思苑”的守卫布防规律,以及他从周通或其他同僚口中“无意”听来的、关于秦孤鹤大人和沈掌令对这两个女子不同处理意见的只言片语。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形。他知道,今夜沈掌令入宫求见太后,秦孤鹤大人似乎也因某件急事暂时离司,这或许是唯一的机会。
而且,不知为何,今日“静思苑”外围的几处关键哨位的巡逻,似乎比往常松懈了一些,甚至有两个他平日里认为最难缠的老校尉,今夜也恰好告了病假。
是巧合吗?林默没有深想,他只知道,如果他想做些什么,这就是天赐良机。
他悄无声息地潜行到“静思苑”一处相对偏僻的角门附近,这里是他之前看守时发现的一个防卫薄弱点。凭借着对紫宸司内部路径的熟悉和身为校尉的便利,他有惊无险地避开了几处明哨暗哨。
来到碧灵的窗下,轻轻叩击了三下窗棂。
片刻之后,窗户无声地裂开一道缝隙,碧灵那双警惕的琥珀色眸子在黑暗中闪烁。
“林校尉?”碧灵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惊讶。
“碧灵姑娘,是我。”林默的声音压得极低,“此地不宜久留,我想办法送你们出去。”
窗内的碧灵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判断他的真实意图。
“为何?”碧灵的声音带着一丝探究。
林默苦笑一声:“就当是还你江州府的人情吧。也或许,我只是不想看到……不想看到一些事情发生。”他没有多说,但他知道碧灵能明白。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随即碧灵的声音传来:“好,但是我要带上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