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勾引了广陵君。
这句话的前后,通常伴随着“贱人”“不知廉耻”之类的点缀。不过听话音,兰亭没有贬低或戏谑的意思,他只是陈述事实,盖棺定论。
简言之,他不是来听解释的。
广陵君是什么样的人,兰亭再清楚不过。这位执法上神眼里不容沙子,做事一丝不苟,完美无缺,不落痕迹。
这样一位独善其身的上神,居然肯向帝君连着要两次人,第一次为她作保,担起看押之责。第二次更夸张,简直像是要为她脱罪,明着徇私枉法。
兰亭来时,我正趴在床上看库存的《御星实录》,只有前三卷,是我偷偷从观星楼顺走的。
他胡说八道,我自然没好脸。见我给他脸色看,“这个,颇为眼熟,是否收录在观星楼中?”兰亭对我的嘲意不以为然。他万年仙君,读过的比我见过的都多。
指尖点点我手上的实录,他一边观着我神色,一边说:“如此乏味的东西你也看得进去,其余七卷没一同取走,可是怕贪多嚼不烂,惦记着自己能随时再去?”
“你以为是守阁星君懈怠,让你钻了空子?怎得还如此天真?若没有广陵君点头,你还没迈出阁门就会被抓住。以前不知多少糊涂人妄想私藏典籍,你可想知道他们的下场?”这句话引得我望向他。
“宜春上仙便是前车之鉴。他不过晚还了几日,称不上私藏罪名,却惶惶不可终日,央求兆和上仙帮他打掩护,许诺一百年内为兆和出诊三次,不计代价,风雨无阻,才将此祸平息。”
言下之意是我何德何能。
兰亭说完,笑笑地看着我。
时间被静默拉长,几段不寻常的画面从我脑海中飞速闪过。兰亭一叶知秋,我是不是心虚,他一眼便能看穿。
他单手撑在床榻上,倾身过来,张口就如同恶魔低语:“小仙不会让玉真神君知道的。”
“………”
知道什么?我有什么不能让他知道?!
猛然醒过神来,我瞪向他!
我的反应在他看来已然是不打自招,更何况来之前,他就给我定了性了,此番作态不过是再敲打敲打,让我认清楚主子是谁,别以为爬上广陵君的床就能摆脱他的控制。
在他眼中,我已然暴露无遗,甚至傻到有些可爱,兰亭继续道:“所以,你也不用傻乎乎去告诉他。”
少帝君承诺没人会知道这件事。
那就一定不会有人知道。
不止他会守口如瓶,其他人的嘴他也会帮我管住。
对我如此之好,我要如何报答他呢?
今后我们共同保守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我不堪的秘密,钥匙掌握在他的手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对他死心塌地,做好他交代给我的每一件事。
那么,这个秘密,就永远是秘密。
如若不然,他便让我鸡飞蛋打,两边都捞不到,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信口开河……你、你诋毁上神!内心肮脏……”为什么我要搬广陵君出来呢?是因为我信得过广陵君的人品吗?开玩笑,怎么可能!当然是因为我的履历一身破绽,只会越描越黑,广陵君好歹是上神,提他至少能增信,而且大家忌讳背后议论上神长短,一个搞不好容易遭天谴。
可这种弱爆了的威胁对兰亭来说简直是侮辱他的智慧,他听我挣扎之语,更觉好笑,打断我:“筱筱,以前是我小瞧你了,还当你不懂勾引之术……不说男欢女爱乃寻常事,人之本性也是力争上游,你有如此上进心,何必羞于启齿?”
“毕竟,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接近广陵君,你有此造化,自是你的本事,求得神尊一夜‘欢好,于你提升修为大有裨益,抵得上你苦修百年。”
说到这里时,我已经是眼中喷火,恨不能把袜子脱下来塞他嘴里。他见一只叫嚣的小兽,凶巴巴的,却毫无震慑力,竟有些失笑。他顿了顿,笑意更深:“这话,小仙可不是讥讽,而是……道贺。”
“如今看来,广陵君尚没有安置你的意思,也不知是不是你服侍欠妥的缘故。不过,虽无名分,但总算自由。筱筱如花似玉,神尊怜惜你,还是为你考虑了的。此事本就隐蔽,小仙亦会为你遮掩,等玉真神君渡了劫,你要是想嫁人,还是能嫁给他,不耽误你终身大事。”
“…………”
险些给我气笑了,太离谱以至于找不到反驳的切入点,这让我很无力啊。兰亭你怎么不去死!去死!他是说广陵君不打算负责,事情一旦暴露,倒霉的只会是我……这剧本我怎么这么熟啊!
兰亭的“帮忙遮掩”又何尝不是变相威胁?
搞笑,以为我能被你拿住吗?广陵君都不以真面目示人,他像是有那心思……有那方面功能的人吗?!
刚想回怼,脑中再次闪过一些画面,忽然想起那天那副面具,想起幻象中那张仍旧眉眼如画的脸,想起那串清晰的……醒魂铃的响声。
我开始有点慌了。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发觉广陵君对我“不错”的?
抛开情感因素,仅作理性分析的话,你要说兰亭所言是不是全无可能,倒也未必。从犯罪能力、动机、时间三要素判断,广陵君样样俱全。
但广陵君真的卑劣至此,趁着对方昏迷,冒领他人身份,对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低阶小仙下手?
而且……堂堂上神有那么饥渴吗?
说句自轻自贱的话,他想要一个小仙,压根不需要任何鬼蜮手段,不过就是他一句话的事,何苦自降身份搞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小动作?
难道……他怕我知道?
难道……兰亭说得是真的?
他不但想嫖,还想白嫖?!
广陵君?!执法上神?!
不至于吧???
想到他如何耐心为我讲解,如何纠正我感知灵脉时的错漏,我信念略微有些崩塌,内心拒绝接受!
可是话又说回来,一个情感和面孔都被藏在面具后头的男人,若他连“灵魂”和“欲望”都切割得一清二楚,认为干坏事的是面具,不是他本尊,那占有之后装作无事发生,自欺欺人,倒也真的符合心理阴暗者的行径模式……
“筱筱,如果此事被揭出,你会想不开吗?你如何面对深爱你的玉真神君,如何面对你寄予厚望的战神,还有你夷林师兄,他还想同你双修呢你可还记得?心思单纯者容易钻牛角尖,你如何应付他?”
“……别说了……你别说了……”
可兰亭哪里肯放过心态崩塌,已然破防的猎物:“更不要说,你勾引广陵君,与他敬重的师长有了牵连,兆和就算对你再有恻隐之心,知晓此事,恐怕从此也会恨你入骨……众叛亲离,你待如何?”
我心乱如麻,满脑子都在回想那一晚的细节,他却像苍蝇嗡嗡!
为什么要逼我?你想得到什么结果?看我崩溃大哭?
“兰亭!”就不能让我喘口气吗?我冲他吼道:“你在生我气吗?!还是你在搞服从性测试?!”
“有完没完?!有完没完!!!”
“你问我众叛亲离怎么办,你想看我玩砸?还是生我气的根本就不是别人!而是你!你在生气!”
疯女人的咆哮自然不必理会,他刻意压低了语速,在我耳边缓缓低语,声音轻柔,却像寒针戳进神经:
“其实,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真要说,小仙倒希望你更不堪些……不上不下,最是难受,不是吗?”
***
这几天我见到了不周山那个小储君,他拉下脸面来“看望”我,笑得瘆人,咬牙切齿地叫我“云姐姐”。
妈宝男说他们不周山历来慕强,切磋交流是常有的事,反倒安慰我“别往心里去”,还说他十分仰慕我:“听闻云筱神君乃是银练战神高徒,难怪如此年轻有为,剑之外,鞭子也使得这般好,以后必定同云姐姐多亲近。”
“呵呵,小殿下谬赞了,都是家师教得好,云筱基础不牢,起步又晚,若不是家师悉心教导,纠正动作,云筱连鞭子都握不住,更不要说挥洒自如。”
刚把袖子从他热情的手心里缓慢抽出来,就又被扯住。攥得更紧了些:“云姐姐?你是不喜欢我吗?那你为什么不打满六百下?你本就是怜惜我的,只是不忍看我行差踏错,误入歧途,才忍痛指教我的,对不对?”
“本君本不想大肆声张,想也没想过,若你不信,本君可立誓,天道可鉴,绝无虚言。可是兰亭哥心细如发,本君尽力遮掩了,却瞒不过他,还是给他发现了异样,兰亭仙君对本君的事一向尽心尽责,事无巨细,那时本君动弹不得,又浸泡在血水之中,他这才小题大做。”
“云姐姐不要怪兰亭哥,好么?都是我没能拦住他……他们没有因着本君这点小伤为难云姐姐吧?”
天宫被他推到了对立面上,成了小题大做,不讲道理的大家长,在他嘴里,我和他成了“我们”。
绿茶蛇一向这个调调,我倒是没感到奇怪,只是我实在纳闷,一个人怎能在短时间内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
留意打听了一下,听说妈宝男这些天受的各种折磨,我背脊都发凉,相比之下,关禁闭都算养尊处优。
兰亭曾告诉他:“云筱神君胆小怕事,又才入师门,根基不稳,殿下真的认为此事是她一个人的主意吗?”
“你姑姑如今不得君心,幽禁宫殿,若那位真动了杀心,想要斩草除根,殿下现在可还能安然无恙地在这里同小仙讲话?”
“幸而云筱神君学艺不精,那位又只是小惩大戒,此番过后,那位出了口恶气,账清了,殿下的安危便无虞了。”
言下之意,偷着乐吧,原本战神八成想宰了你,好在听命行事的云筱神君是个水货,你才捡了条命。
说着,兰亭又一脸为难地尽人事听天命:“……若殿下想要追查到底,找出幕后主使的真凶,小仙自当尽心竭力,帝君也会为殿下主持公道……”
话锋一转:“只不过,小仙担心,到时候殿下这身伤,便白受了,恩怨又要重头算起,唉……到时小仙等豁出性命,护着殿下便是。”
护着?护个鬼啊?!他豁出性命有用吗?兰亭是个末流的仙君,凌霄殿内,全都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文官,真打起来,他连给人递剑的资格都没有……小储君差点当场骂娘!
其实上神的自愈能力不弱,慢慢养着就能恢复,可兰亭一看,这哪行啊!各种搬运搓磨他,拖着不带他就医,果然伤势加重,引起并发症。
宜春上仙赶来,兰亭笑吟吟把人堵在殿外,说小储君身份尊贵,君上的身体状况属于隐秘,小储君的安危又关乎两界和睦,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人,如若托大,后果自负。
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人:……
但宜春何等人也,他一听这烫手山芋人缘差,巴不得赶紧甩开,连声接口道:“正是正是,谨慎为上,小仙医术有限,勉力而为,恐怕误了小殿下,这可怎么得了。”
宜春也没走,尽职尽责地每天来打个卡,晃荡晃荡。
他们就这么假模假样地拖了两天,那位云游归来的医仙才姗姗来迟。
毫无意外的,小病拖成大病,大病症状稍有起色,马上停药,病情反反复复……给妈宝男折磨得啊,浑身起红疹痒得死去活来,好在他及时想明白,爬起来寻我叫了声“云姐姐”。
谁知效果立竿见影,当天症状就减轻了许多,睡了这些天以来第一个安稳觉。
聪慧如他,今后还能不知道该怎么做吗?
况且被一个低阶小仙打伤,即便官司打赢,惩治了凶手,不周山也没脸啊!
大丈夫能屈能伸!
不如换个说法:这伤是与战神高徒的切磋中落下的,拳脚无眼,难免挂彩。
倒还能显得他少年英姿,对战神姑父又敬又慕,哪怕当下难以亲近,也要想方设法接近其门下,了解这位九天战神的风采,积极融入紫宸宫大家庭。
孝心可鉴,情深意重。
除了身体,妈宝男的心理也得照顾到。
为舒缓他这场意外后留下的心理阴影,兰亭每天定时定点,面带笑容,语气温柔,固定恐吓他一个时辰,三句假七句真,脑子都给你洗没了……
我叫他妈宝男多少有点夸张,但经过这几天“爱的教育”,夜深人静时,他可能真的会想起家乡的老母亲。
***
“亭哥,你怎么来了?”
见我殷勤备至,语气谄媚,自然是我已经嗅到风向,帝君有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要苦主不追究,我鞭打上神一事多半不会闹到公开审理的地步,可能仅是内部小范围处理一下,给我一个不轻不重的责罚,算给妈宝男一个交代。
此番也算叫他认清形势,他也就这样了,只要死不了,别说是我欺负他,恐怕这凌霄殿内的神官对他不敬,帝君也会装聋作哑。
本来这层名为“阶下囚”的遮羞布不必掀开的,他可以一直披着,当天宫尊贵的客人,可谁让他非要扒别人身上的“遮羞布”呢?那就怪不得别人扒他的。
“南海来人了。”兰亭开口。他放下手中照路的纸灯笼——他居然是一路步行而来,沿着长长的黑色回廊,用橙黄暖光一点点划开夜色,姿态说不出的风雅。
他朝我示意,叫我过去坐。
如果没有我,帝君早晚也要给那个不安分的妈宝男一个下马威,还记得妈宝男先前做了什么吗?他溜进兰亭的寝殿从软塌下拾起绵绵的耳坠,没有任何犹豫,第一时间便去帝君那里揭发兰亭与绵绵有染。
人人都有逆鳞,帝君也不例外,妈宝男一下子动了他身边两个重要的人,怀着极大的恶意,想要动动嘴皮子就置兰亭于死地。
社会我亭哥有多记仇,大家都是知道的,当初我瞎编名字糊弄他,就这样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一笑了之的事,换来的却是锁妖塔里刻骨铭心的搜魂术。
这一笔笔的账,自妈宝男把他当男保姆呼来喝去,随意驱使,就攒下了,现在不过是一口气清算。
对这次救命的恩情,我自然又是一番表忠心,如果不是他,那条小毒蛇不光要我死,看东娥神女的行事风格,就知道他们一脉相承,他绝对要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兰亭听着我夸赞他是我们这些天宫小仙的庇护神,面上受用,抬了下手,说:“还有呢?”有些要考我意思。
剩下的就只能心照不宣了——我背后究竟有无人指使?这才是帝君没直接重罚我的关键所在。
按理说,就算我是因为巧合,才得知妈宝男的神通被三棱针封禁,这点勉强解释得通。但以我下位仙阶,我也是万万不可能伤到上神的,连根毛都碰不到就趴了,更别说还上手打。
那么,一定是有人帮了我。
普通人还不行,必须也是一位同样重量级的上神。不是战神授意,就是精通阵法的广陵君。
帝君已然从我的口供中知晓一切,我坦白是自发行为,动机是与小储君的私人恩怨。
不过,上位者注定无法单纯看待事物,越是做得自然,合情合理,越叫人感到刻意。
帝君知道我说的是真话,却未必是真相,他怀疑是广陵君看出我的目的后,有意顺水推舟,要在他和战神之间埋下罅隙。
而广陵君到底有没有这个意思呢?
直接问又不可能问得出来,眼瞅着要变悬案,好在帝君是位端水大师。他厌恶一切破坏平衡的激进行为,真要处置我,战神八成会借题发挥,兴风作浪,找各种人算账,趁机扫除障碍,岂不是反倒帮了他?
恰好帝君也想找机会收拾一下妈宝男……各方面考量之下,这事儿就这么稀里糊涂过去了。
我这个动手打人的,成了一杆枪,无人关心……感谢人心的复杂,让一场再简单不过的泄愤,变得扑朔迷离,还牵扯到权力斗争,深究下去反倒叫外人看了笑话。
于是,只有妈宝男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