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美术馆的前院。白石膏外壁的方形建筑高耸入云,前院的地面铺设着让人联想到数码空间的正方形石板,其间还林立着白色的圆柱。
在白色墙壁的神殿前,一个包裹着灰色破布的男人站在神殿的某个支柱旁。
那是一个容貌端正的士兵。无论衣服还是头发,全都是像吸取了灵魂般苍茫的银灰色。他的装扮与Mimic的士兵无异,身材却格外挺拔。在他的军装前挂满了各种颜色的军功章。他用不带感情的眼神盯着前方。
织田作在到达美术馆将车停下后,就向美术馆内部走去,没走多久就看见了纪德,织田作一看到纪德,心中的怒火就涌上心头——因为他一看见他就想起了上一个轮回中纪德为了逼迫自己与其一战竟然连孩子们都不放过……真是卑鄙至极……可是他依旧将怒火压下来,努力用平常心和纪德交谈……
“我名叫纪德,安德烈·纪德。我是来……请求与君一战的。”指挥官不慌不忙,用平静的语调说。
织田作看了一会纪德那坚定的眼神,就将头转到一边说到:“我并不想和你战斗……。”
纪德没理会织田作的话只是弯下手指,扣住扳机。
然而却没有射击。
就在即将下手的前一刻,纪德仿佛被什么东西弹开了一样做出了回避动作。
他抬起枪,像是在躲避什么一般转开了身体。
但尽管如此,织田作的子弹依然打掉了纪德的手枪。
我的子弹命中了敌人的手枪,枪摔在地上。
Mimic的指挥官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大概是武器被从这么远的距离外准确地击飞而吓了一跳吧。但他的惊异看上去似乎还有别的什么原因。他在我开枪前就已做出了回避动作的这点让我知道他的异能应该还是窄门啊……。
不过现在不是停下来思考的时候。我边以枪击牵制敌人一边冲过去,尽管敌人开枪反击,但那些子弹的轨迹我都已经“看到”了。
我稍稍歪头闪过了瞄准头部飞来的子弹,而作为回礼射出去的子弹,也被以同样的动作闪开了。
我就在这样相互未能击中对方的状态下接近敌人,一直到了能抓住他□□距离开始肉搏。其实我是想夺过那把枪的,但Mimic的指挥官却轻轻扭动手腕躲开了。又是刚才那种动作,他看穿了我这边的行动。
于是我当即放弃了制服敌人的念头,
我向退路跑去。
预测到枪击的我向侧面一跃避开了攻击,我边跑边向对方威胁性地开枪,我冲进了一旁的人造树林。
我在人造树林中穿梭着,树林里稀疏地立着些落叶松,在这里敌人的子弹也无法轻易穿过来。然而谁也不能保证再往前不会跑进一条死路。
“我有预感……预感在这个国家能遇到那样一个异能者。”
“你在说什么?”我回过头去。
有人站在人造树林的入口处。是Mimic的指挥官。
已经听不到任何枪响了。这让我们身处的树林更蒙上了一层寂静。
“我名叫安德烈·纪德。我是为了……寻找能解放我等幽灵的灵魂之人而来的。”
担任指挥官的男子这么说道。那是一张很端正的面庞,若是穿上高级西装再拿一杯葡萄酒,恐怕都能成为荧幕上的电影明星。但他的声音却有着仿佛来自几十年光阴之外的震撼力。
“是嘛。我认识的人里有干丧葬行业的,可以便宜点介绍给你。”
“不需要……因为我现在找到了。”
与此同时纪德开枪了。他瞄准我的眉心十分精准地射出了子弹,但只要提前五秒预测到子弹的轨迹就能很轻易地躲开。
我向右移了半步。
子弹射中了我的眉间和心脏。杀伤性的对人中空弹击碎了头骨,子弹撞在颅骨后部,头部受到冲击而倒向了后方。
影像到这里结束了。
这是借助异能预测到的未来。我一边压制心中的混乱,一边与刚才的影像相反、向左闪开了。但就在此时子弹射入了头盖骨中,颅腔因震动而摇晃着,某种瘫软粘稠的声音在左右耳之间回荡。
影像到这里结束了。
我震惊地呆站在原地。
纪德手举着枪,以和刚才完全一样的姿势站在那里。而他根本还没有开枪。
仿佛被突然按入沉重的水底般的混乱感向我袭来。
发生了什么?还是【异能的奇点】吗?
“你的混乱,也正是我的混乱。”纪德放下枪说道:“因为我刚刚所做的事情,你也能够做到——观测几秒后自己将要遇到的危险的能力。我刚才预测到你会向右躲避,于是改变了射击方向。然而你也预测到了这件事,因此反过来改变了躲避方向,而我又预测到了这件事……你能明白我说的话吗?”
“你的预测能力是万能的,没有人能够葬送你……除我之外。”纪德绷紧了面部的肌肉,嘴唇向两侧略略拉伸了一些。他似乎是在微笑。“然后能够葬送我的人,除你之外也就没有了。你是唯一一个能够终止这场争斗的人。”
纪德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我感觉就像神经里被注射了冰冷的毒药一样。
我几乎是本能地对着纪德举起了枪。
“很好,就是这样。”纪德如同恳求般地说:“只有你的子弹能让这场战争结束。你既然是武装侦探社的一员,那么射杀扰乱横滨秩序的敌人就该是你的夙愿。”
我的枪口对准了纪德。他说的全都没错,若是同样拥有预测未来能力的人相互战斗,那便完全无法得知哪一方会取胜。但除我之外的人恐怕连让他流一滴冷汗都做不到吧。
我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枪口仍纹丝不动地指着敌人。
之后我放下了枪。
“我拒绝。”我说:“我只是来接委托的。而且老实说,我已经很多年没杀过人了。”
“……………………什么?”纪德的声音之中第一次掺杂了动摇。“
“枪是用来杀人的道具,而这里是战场——”纪德的语调渐渐慌了起来。“所以就应该战斗!要拼尽全力、燃烧灵魂去战斗!这场战争只需1发子弹就够了,若是你不开枪,就只能由我开枪迫使你反击了!”
纪德冲着我举起枪。而射击的精准程度就像我刚才“看到”的那样。
我说:“我对斗争没有兴趣,我所感兴趣的是怎样活下去。对我而言更重要的是你们究竟在怎样活着、是什么把你们逼上了战场。这些都是一旦死掉就会永远失去的信息。”
“没有什么比死更重要的生存!”
纪德扣下了扳机。
我看到了影像。
向后仰身躲避的我被子弹射中了。蹲下躲避的我被子弹射中了。向一旁侧身躲避的我被子弹射中了。所有这些景象重叠在一起同时从脑内闪过。
如果是这样,预测能力也没有任何可参考的价值。
我为了减少身体可能中弹的面积扑向前方地面,敌人的子弹擦着我太阳穴附近的皮肤向后方飞了过去。
我在土地上翻滚着躲避枪林弹雨,同时用两把手枪还击。当然也是并不会射中任何人的威胁性射击。
“你是……故意打偏的吗?”纪德的脸色阴沉下来。“你以为这就是……这就是我等所期望的争斗了吗?你以为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才和部下们一起战斗至今……”
“抱歉让你专程跑来日本一趟,但我也有我不杀的理由。麻烦你另寻高明吧。”
“为什么!”纪德大喊:“从那场战争以来,我和部下们一直在寻找能够死得其所的地方,一直都像死灵一样在世间彷徨!你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啊!开枪吧、快开枪吧!否则……”
纪德的呐喊回荡在空中虚无地漂浮着。那声音既像是墓地之下的人的声音,又像是想要拼命活下去的声音。
看来是不得不回答这个问题了。
我用平静的语气对纪德说:
“我无法听从你们的愿望,是因为我还有梦想。等到哪一天我想要在能看到海的房间里、坐在桌前……”
——那就由你来写吧。
——这是能让这部小说保持完美的唯一的方法。
“我想成为小说家。”我说:“我想要扔掉枪,拿起纸和笔……有个人曾对我说‘撰写小说,就是在描写人类’……夺人性命之人,必定无法描写他人的人生。所以我决定,不会再杀人了。”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从这眼前的景象中消失了。
就连风的声音,还有树叶摩挲的声音都听不到,唯有寂静充满了世界。
这是不曾对任何人——甚至对太宰和安吾都不曾讲出的话。
“这就是你的回答吗?”纪德用低沉的声音说:“这就是你不肯踏入我们的战场的理由吗?”
“是的。”我回答。
我看着纪德,纪德也看着我。
双方的视线就像是要读取对方心底所想一般静静地交错着。
之后,我明白交涉失败了。
“你说活下去?我们已然死去了。我们不过是被亡灵操纵着的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只是一副等待着在你这样的异能者的枪下燃烧殆尽的空壳。”
“你还没有死——”我断断续续地说:“我不知道你们以前发生过什么,但你们可以慢慢来思考自己应该如何死去。”
“为什么不明白……你才是唯一的……!”
纪德咬着牙这样说,之后感情从他的眼中消失了,就像蜡烛的火灭掉了那样。那灰色的瞳孔变得像无尽的废墟一样虚无了。
“既然你无此意就没办法了。你不杀我,是因为你不理解我的愿望。但我也不会杀你,因为你是唯一能够引导我们去向圣火燃烧的战场之人。”
在纪德身后的人造树林入口,一辆运输车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那里。
纪德沉默无言地、像参加葬礼般沉痛地乘上了车。
离开的时候,纪德只有一次回过头来,然后——
“那我就让你理解吧。”
他这样说。他的表情十分苍白,那声音就像来自于这个世界之外的某处一样苍凉地回荡着。
“我会让你理解我的。在这里——”纪德边说边用力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我会让你看看这里面是什么,这样你应该就能真正理解了——理解你我之中必有一人死去这件事。”
纪德默默地离去,乘上卡车消失了。最后,他用让人血液冻结的视线瞥了我一眼。
“尽管期待着吧。”
留下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