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伯乾回到客舍后院,家奴正正车里休息。
看他伤势无碍。高伯乾悄然放下帘子不曾打扰。
车中有暖炉,倒是暖和。
他勾身回到客舍房中。五年后的今天,他所居住的这间屋子,正是那年清晨,与林瑜晏初见,他所走出的那间。
这里的布置每间都一样,亦如往昔。
高伯乾躺在榻上想要好好休息一日,这些天连着发生许多,他觉得累了。
恍惚间,已然睡去。
— — —
不知睡了多久,耳边隐约传来人声,那说话的声音似从门外而来。
就像是梦里,混沌不清。高伯乾没太在意继续睡着。
“公子还是放不下聚茗馆里的男娼?每每有生意都要跑到我襄平县来。”
“放不下就是放不下。有什么办法呢。”
“是啊,有什么办法呢。”一人含糊不清的符合感叹,颇有点悲己的意味。
“原想带他离开,可他不肯。我给他在西头修了个屋,那儿人少。只好劳我两头奔波。”
“他的事儿我有听说,也算是有情义之人。”另一人低声感慨着。
“是啊,想他被亲父卖到聚茗馆。可他对快要病死的父亲不离不弃。真是孝子。”
高伯乾隐隐听着,房屋里已一片漆黑,他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继续听。
“李兄,不如趁宵禁前,你我赶往聚茗馆可好?我许久没见刘姑娘,你也该去见见那个人了。”
高伯乾梦中隐约觉得有人在谈论林瑜晏旧事。
那声音很有特色,他觉得不久前在哪里听过。
正当他绞尽脑汁想着,忽然灵光一闪,“林公子!”
想及此,他当即跳起身赶忙打开门,原本谈话二人已消失不见。
快要宵禁,他也欲赶往聚茗馆去。
这一路追随,却始终没追上。
高伯乾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对林瑜晏这般执着。
也许是曾经年少时对他的窘境没有出以援手的遗憾在作祟;也许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害他丢了性命的愧疚;也许是跟随在自己身边的这根铜簪有种无名之力在驱使;也许是对那日大雪夜帮了自己的“林瑜晏”一种报恩心态;再也许,是对襄平县里人化瑶琴的传言的崇敬;也许是对现在这个林瑜晏是人是鬼的好奇。
总而言之,襄平县里的一切都在牵引着他。
就算在客舍里休息,也能听见林瑜晏的声音。
依如初见时清晰灵动。
— — —
聚茗馆的辉煌跟曾经不相上下,却也没有太大的改进。原先服侍过自己的女人如今不见踪影。这里换上了一批新面孔,都是家中犯事连坐发配的姑娘。
高伯乾在穿梭的人群里探寻着什么。
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期待什么。
然而,那抹熟悉而优雅的身影当真一闪而过!
他迈步追去,人却在转角消失。
兴许是看花了眼吧……
一个死去的人怎么重生。
那个相似的人又怎会巧在此处。
这世上没有仙人。
若有神仙,世间哪里还有苦难。
他兀自笑着,而后随即在停脚处入住,期望着兴许明日一早真就见着那林小公子了呢。
— — —
这一夜,高伯乾睡得倒是安稳。
早上醒时,高伯乾似乎才想起自己到这里的初衷,于是匆匆在女子的伺候下起身。生怕晚了遇不见‘林瑜晏’。
他穿戴整齐,才要了吃食,还在堂中入座,人群里忽然一阵骚动。
“给……给……我!”
人群中看不见谁的身影。
断断续续嘈杂中,传来艰难的说话声。
高伯乾挤到人群中,看见地上仰躺着一人,那人年纪不小、白发苍苍,一腿蜷缩着拼命想蹬开身后扒拉他的人。
两人就这样扭打在一起。
身后那人穿着粗布短褐。
大冬天,馆中虽不冷,可因太大,也并不算热。
他趴在后面,一连被踹了几脚也不松手。裤子遮不住长腿,露出大半截来,红彤彤的皮肤似乎有些冻伤。
高伯乾正纳闷怎么一乞丐能在聚茗馆里这么猖狂。
正值此,一衣冠楚楚的女子冲上前来,不知拿了什么东西正砸向身后人。
“咣当!”一声,原来是个陶罐,现下已经四分五裂。
顿时,围观的姑娘们炸开了锅,高伯乾换个角度再看,才发现那人头上原是包着一块粗布遮掩脸颊。这会儿被那东西正砸在头上,砸落了遮掩的粗布,露出一张狰狞的脸。
高伯乾所能看见的局部苍白艳红、凹凸不平。
从右眼皮一角一直连接到右边唇角。就像一条丑陋让人作呕的虫。
他也忍不住胃中一阵翻滚。
人群惶恐不安,那被砸的人亦害怕地捂上自己的脸,却又不甘心的拉住被女孩扶起的老人。
他趴在地上,口中含糊不清的念着:“钱……钱……”
“要钱不要命啊!”有人喊道。
眼看着地上挣扎的人头部流出血来,可仍旧死命的不放手,他扯着老人的裤腿,站起身来。
女孩和老人还有这面目狰狞的乞丐三人又扭打在一起。
那丑人攒着全身力气一把将女孩推倒在地。
老人见此,赶上前来与他厮打。
一旁高喊的声音四起,甚至有人又开赌了。
谁知那老人一扭脸,将怀里包裹扔到那群赌徒身边道:“我赌,我赌我赢!”
高伯乾着实被这一幕震撼了。
拿自己当玩物做赌注,自己押注自己的人还是第头次见。
真是嗜赌如命,令人咂舌。
满堂哄闹,那丑人欲扑上前去抢回包裹,却被老人扑开,摔在地上。
一旁的女孩似乎扭伤了脚,这会儿正站不起来。
一对一,也算公平些。
高伯乾虽这样想,却有点看不下去。但又不想做出头鸟。只好远离这是非之地。
他寻了一处坐下,欣赏歌舞和好戏。
不知你来我往多久,聚茗馆忽然就安静了。
鸦雀无声。
高伯乾就连抬手饮酒时都能听见袖中的风声。
他也跟着安静下来。
只听一人高喊:“死人了!”
“啊!”姑娘们四散逃开。
只剩下从楼梯往下倒躺着的奄奄一息的老人。
丑陋的男子站起身,捡起地上的粗布裹在头上,遮住了大半个脸。而后霍霍走向那群赌徒,将自己的包裹收入怀里。一路遁逃。
“父亲!父亲!父亲!别!”女孩子趴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撕心裂肺声中,高伯乾跟着人群起了身,他自角落悄无声息的走了出去。
慌乱的人们没注意到消失的丑陋男子。
只有高伯乾紧跟着他。
在聚茗馆后的小巷里,高伯乾赶上几步,不曾对视,只因他惧怕他的脸,真真像个鬼。
“稍等!”高伯乾扯住他的短褐。那人果真停下来。一动不动。
高伯乾自聚茗馆后门而入,将自己的马牵了出来交给他。
“一路逃吧!”
说罢,他又将袖里钱袋慌乱塞入这人怀中。
粗布的遮掩下,高伯乾看不清他的脸,头也不回心慌慌的‘逃’回聚茗馆。
长巷子里冰天雪地,丑陋的人紧抱着包裹、钱袋。看着坠入雪地中那明晃晃的东西。
这是方才从高伯乾掏出钱袋时不经意间掉落的。
丑陋的男子弯腰捡起,伴随着一滴不经意的泪水,坠入雪中。眼泪的温热融化了一层冰冷的积雪。
他怀揣着这件宝贝,匆匆上马,朝城外奔去。